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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九


  孬舅:

  「不論英雄,先說辦法!」

  曹:

  「那個不難,那個不難。」

  孬舅:

  「怎麼不難?好好一畝地,現在離參觀剩下兩天,怎麼能使一畝地打十萬斤糧食?看來我是要率先上吊了!」

  曹:

  「你不要怕,喝下這壺酒,保你明天畝產十萬斤!」

  事到如今,孬舅只好喝下。但這英雄酒喝下,頭腦立即發大,暈暈忽忽。這時眼淚汪汪,混淆了是非,開始與曹稱兄道弟,說:

  「曹老兄曹老兄,事情難辦。都覺得當人物頭是好事,現在我才覺得不是好事!」

  曹也眼淚汪汪,與孬摟著膀子:

  「這我知道,我也幹過這個。當時的攤子比你還大!」

  孬舅承認:

  「那是,那是。」

  從清早八點喝到太陽偏西,兩人喝得爛醉如泥。這時曹才趴到孬的耳邊,說出了拯救萬民與孬舅的方針大計。孬舅聽了,如夢方醒,立即從酒中醒來。仔細想想,仍覺得曹成說的不錯。這時雖然清醒了,知道拉開自己與曹成的身份區別,但仍禁不住拍了一下曹的肩膀:

  「老曹,老曹,你真是個幹過政治的人!」

  曹「嘿嘿」笑,說:

  「不過如此,不過如此。」

  什麼錦囊妙計?曹只問孬舅一些話,就將問題解決。曹問:

  「你說,畝產十萬斤,可有可能?」

  孬:

  「狗屁,根本不可能!」

  曹:

  「這話要是別人說你,你信不信?」

  孬笑著搖頭。

  曹:

  「你說別人,別人可信?」

  孬:

  「大家都種莊稼,誰信這×話!」

  曹:

  「韓書記信?」

  孬撓著手:

  「韓無種過莊稼,不知信不信。」

  曹啐了一口唾沫:

  「別說韓,就是×也不信。一畝地十萬斤,十萬斤雪白的大米,堆到一畝地裡,看能堆幾樓高?你不信,我不信,大家不信,大家又這樣搞,這就是政治。明白了嗎?老孬!」

  老孬沒明白,坐在那裡納悶:

  「既然大家都不信,大家又這麼搞,這能起個什麼作用呢?」

  曹:

  「起個引導作用,給人一個理想。有理想我們才覺得有奔頭,我當年怎麼搞的『望梅止渴』?」

  孬舅恍然大悟,拍了一下腦門,「哈哈」笑了。可忽然又犯愁:

  「這我明白了。但這不是問題的關鍵。問題的關鍵,是後天來人參觀,我怎麼應付!」

  曹歎口氣:

  「你到底年輕。道理都明白了,道理之下還不知道辦法嗎?」

  孬舅窘迫地搖搖頭。

  曹憤怒:

  「一畝地產不了十萬斤,還堆不了十萬斤嗎?」

  孬又恍然大悟,猛拍自己腦門,「哈哈」大笑: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就當是過一回家家吧!」

  然後在曹額頭上親了一下,回來開始發動群眾,往雙井那畝地上堆糧食,堆麥、堆穀、堆雪白的大米。群眾見拿糧食堆家家,也覺得好玩,於是像當年支前和土改時分地主家財一樣,大家喜氣洋洋,齊心從村中倉庫往雙井堆糧食。全村一千多口子,男女老少,挑的挑,背的背,抱的抱,摟的摟,推的推,拉的拉,還有老太太把糧食放到自己的小腳背上。人在路上來來往往,川流不息,像成群結隊的螞蟻搬家。孬舅站在土崗上看隊伍,拿草帽扇風,說:

  「畝產是不是真的,這幹勁總是真的!群眾是發動起來了,引導作用是有了!」

  然後表情嚴肅。突然又靈機一動,跳下土崗,指揮大家在雙井堆糧時,把五穀雜糧堆成五顏六色的圖案。雪白的大米襯底,上邊是黃的玉米,紅的高梁,綠的綠豆,紫的芝麻,紅的紅花,還不知從哪裡搞來一些蘇聯產的黃油,拼攤成許多美麗的圖案:五角星、紅旗、國徽、玉米穗等。一畝方圓、三層樓高,看上去像一個嫩黃、鬆軟、可口的大蛋糕,頗為壯觀。這蛋糕用秤一稱,整整十萬斤。從第三天起,鄰縣、鄰省、鄰國的人都來參觀。小蛤蟆搖身一變,由過去的煉鋼總指揮,成為現在的衛星總指揮,一掃過去的晦氣,喜氣洋洋地跟在旁邊。大家看了大蛋糕,都精神振奮,讚不絕口,都說,照這樣鬧下去,鬧不了幾年,也就共產主義了。世界上就沒有苦難、剝削和壓迫了。為表彰孬舅衛星放得好,韓書記評孬舅為勞動模範,授予他模範村長、群眾的好帶頭、模範黨員等稱號,並授予他一個三級勞動勳章。孬舅將這些獎章、獎狀,都掛在胸前,整天迎接來參觀的人群。一個月下來,把孬舅累壞了,人瘦了一圈。一天晚上,參觀人散盡,他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到家,倒栽蔥躺在炕上,讓我給他摸大皰,他閉著眼睛說:

  「看來當模範並不難!」

  又說:

  「看來當模範也不易,累死我了。我現在明白了,像韓書記往上的人,整天為群眾操勞有多累了!」

  三

  白螞蟻,曹小娥,成了我們村的炊事員。村里弄過大蛋糕,開始辦大鍋飯。畝產十萬斤,還不辦大鍋飯嗎?據說世界上許多國家都把政治比作大蛋糕,一個國家,各種民族,各種黨派,各種人物頭,幾億人,一個麥一道縫,一個芝麻三道棱,一個人一個稟性,利益點各不相同,要把大家攏在一起,不出事,長治久安,就要搞一個大蛋糕。蛋糕大了,利益就好分割,方方面面都好照顧;蛋糕小了,橫切豎切,大家的利益都滿足不了,大家就會有意見,就會鬧事,就要眼紅,就要造反,就要鬧革命;反革命當權,革命是革反革命,革命者當權,再鬧革命不就成反革命了嗎?就像俺們村,雙井有現成的萬斤重的大蛋糕,香甜可口;這時不辦大鍋飯還等什麼?誰想吃什麼,就吃什麼,誰想吃哪一塊,就切哪一塊,大家在一個鍋裡攪馬勺,更能提高覺悟和交流感情。吃了飯拍拍肚皮,就可以像野狗一樣四處轉遊,沒有家務,沒有負擔;因為沒有家務和負擔,家庭中沒有經濟利益,夫妻、妯娌、公婆兒媳之間,都失去矛盾點,家庭中也其樂融融,尊老愛幼,和睦相處,對國家、集體、個人都有好處,何樂而不為?當然,作為一個家庭,家庭中的婦女們,一下失去矛盾點,沒得可鬧,反倒感到寂寞和無聊,不習慣,不適應;但時間一長,習慣成自然,也就只好這麼活下去。總之,一切都來自大蛋糕,一個大蛋糕,可以解決諸多思想的、情感的、理論的、現實的問題。一九九五年秋天,兩位大不列顛及北愛爾蘭王國的洋人,看了這本《故鄉相處流傳》,出於對延津的好奇,探頭探腦用公費來延津看一下,以解任何人對一個陌生地方的好奇心。他們來到我們村裡,孬舅、豬蛋、曹成、袁哨、六指、瞎鹿、沈姓寡婦、曹小娥、白石頭、白螞蟻等,圍著與他們說話。他們先問了一些人間趣事,然後大家開始問英國人。曹成問:英國最近怎麼樣,還是梅傑花心在哪裡搞嗎?他們說:還是他們在那裡搞。這時瞎鹿提出一個問題:六〇年時,英國是否也合了大夥?兩位英國人對問題的跳躍和轉向有些措手不及,迷茫地搖了搖頭。瞎鹿不解:那時毛主席讓合大夥,你們怎麼不合大夥?弄得兩位英國人也胡塗了:是呀,我們怎麼不合大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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