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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一


  兩人「咕咕」而笑,曹小娥擰孬舅的臉。後來,幾個月食堂做下來,曹小娥做飯水平大有提高。孬舅又送她到縣上烹調班學習一月。這時不但會蘿蔔燉肉,還另會燉很多東西,燉雞,燉鴨,燉狗,燉貓,燉魚,燉蝦,燉螃蟹,燉螞蚱,燉老鼠,都可以弄出個不同的滋味。一次韓書記到村上檢查大食堂,與民同樂,吃了幾筷子曹小娥的燉貓,直說不錯,讓人將曹小娥從灶後叫出來,以長輩身份,拍了拍曹小娥的臉蛋,說她「不錯」。村裡一千多口子喝著白螞蟻的不沾連疙瘩湯,吃著曹小娥的多種燉菜,個個體重增加,紅光滿面。曹的技術提高,白也另眼相看,不再幸災樂禍,倒責備這「小丫挺的」學得這麼快,祖上也沒做飯的。但兩人也能和平相處,共同做飯。對他們早起晚歸一起做飯,耳鬢廝磨,外邊雖有一些說法,但兩個人之間既然有矛盾,就不至於鬧出什麼,大家放心。

  大食堂吃了半年,雙井地的蛋糕越切越少,這時大家才有些著急:有朝一日,蛋糕切完怎麼辦呢?蛋糕大各方面利益好分配,蛋糕完了各方面不要爆炸?大家見蛋糕越來越小,倒是肚皮變得越來越大,每頓飯都瘋了一樣,拼命往肚子裡吃,害怕有朝一日蛋糕沒了,再吃不著。何況蛋糕是人家的,肚子是自己的,不吃白不吃,吃了也白吃,於是,吃。蛋糕越小越害怕,越害怕越拼命吃,當蛋糕只剩下一個糕角時,遇上過一個什麼節,大食堂改善生活,燉整牛,這頓飯吃下去,一下撐死十個人。這些撐死的人中,大部分是娘們小孩,平時胃沒有那麼大,現在見蛋糕小了,拼命吃。牛煮得也有點鹹,飽後又喝水,肚子裡發酵,膨脹,將胃撐破,痛苦地死去。吃飯時,許多娘們小孩相互使眼色,招呼自己親人多吃,吃到肚子裡就是賺下的;現在在那裡撐得原地嚎叫,走又走不了,爬又爬不得,一動胃就疼;將手抻到嗓子眼裡,想將吃進去的再吐出來,但胃已經開始消化了,已經晚了;最後七竅流血,痛苦地死去。沒死的親人,幫也幫不上忙,挽也挽不住,眼睜睜地看他在那裡死,不禁大哭。民間藝人、漏劃右派、沈姓小寡婦的丈夫瞎鹿,也在這次吃牛中撐死。自上次右派漏劃,他一直存僥倖和感激心理。他與老婆沈姓小寡婦自結婚以來,一直面和心不和,有個兒子小麻子也遠走高飛。上次沈姓小寡婦差點被劃右派,他還有些幸災樂禍,豈不知自己也是漏劃。他的琴弦如命運,好長時間不拉了;後來自己右派漏劃,心情舒暢,常把落滿塵埃的琴弦拿起,重新彈唱。瞎鹿雖然人品不好,但人品歸人品,文人歷來無行,可他的技藝還是超眾的,絕倫的:一曲終了,常使村人停下手中正忙的牛套、紡車、稻草繩和玉米秸,想起滿腹心事。如果是晚上拉,往往拉得月亮都低了。但藝人也要吃飯,一到蛋糕少時,藝人也原形畢露,沒頭沒腦,與人搶牛吃。正常吃飯知饑飽,飽了飽了,就抹抹嘴不吃了;但與人搶吃,就沒有飽不飽一說,拼命往肚子裡填,能填多少是多少,後來覺得撐著了,後悔也已經晚了。但藝人畢竟是藝人,別人臨死時,都不顧體面在那裡嚎叫,七竅流血;瞎鹿一開始是嚎叫,最後臨死倒平靜了,躺在地上,忽閃著眼睛,隨著嘴角流出的血說:

  「我死倒沒有什麼,就是這技藝,從此恐怕就要失傳了。」

  讓大家覺得好笑。

  孬舅母沒有出息,也在這次撐死的運動中給撐死了。別人撐死可以理解,她也跟著撐死,讓人感到不可理解。別人拼命吃是怕蛋糕越來越小,你身為孬舅的老婆,村裡的第一夫人,就是全村剩下碗大一塊糕,也會有孬舅和你的份,你跟著別人起哄幹什麼?這不是把自己混同于一般老百姓了嗎?這不就不自尊,不自愛,不自強自立,有失身份了嗎?也有人從這件事出發,看出孬舅和孬舅母的關係破裂得非同一般,孬舅母看出孬舅依靠不得,所以才這麼拼吃。女人活到這份上,也有些可憐。於是就有人譴責吹事員曹小娥,說她是第三者插足,把一個有家有口的女人整成這個狼狽樣子。也有人譴責孬舅,孬舅母再不合意,也是結髮夫妻,要吃還是家常飯,要穿還是粗布衣,過日子還是結髮妻;跟你跟了這麼多年,給你生兒育女,現在人家人老珠黃,你就找第三者,良心何在?為了一個曹小娥,撐死結髮妻,對群眾,對後人如何交待?現在人家捂著肚子像生孩子生不下來一樣痛苦地上下流血地死去,你遂了心、如願以償了吧?但大家猜錯了,孬舅聽說孬舅母撐死了,當時趕到現場,除了責駡她沒出息,把自己混同于普通老百姓外,還滴了兩眼淚,說:

  「孩他娘,你其實不懂我的心!」

  這話被當時站在旁邊的一個渾身泥汗、遠看只露出兩隻眼睛的污穢的光屁股小孩聽到;這小孩後來考入北京中央音樂學院,繼承了瞎鹿的衣缽。大學畢業,出來成了作曲家。作曲家一天正在睡覺,突然憶起兒時的舊事,想起孬舅母撐死時孬舅說的這一句傷心話,立即靈感大發,樂思如泉湧。從床上爬起來,帶倒了檯燈,然後顫抖著身子和手,寫下一首曲子:「其實你不懂我的心」。之後成了流行歌曲,轟動全國。要說孬舅母死得有什麼價值,就在這一點上,還有點價值。

  右派分子袁哨,也差點在這次吃牛中加入撐死的行列。但他吃了飯沒有喝水,雖然胃也脹,也撐,也出血,口渴難耐,直想喝下一瓢水死也心甘,但袁哨沒喝水,最後只是胃出血,而無喪性命。他不同別的被撐的人,他撐了以後還可以走動,於是在食堂牆外的野地裡到處走動。想拉屎,空一空肚子;但因吃得太飽,蹲不下。這時另一個右派分子曹成也來拉屎,見袁哨這尷尬樣子,不禁說,看你那沒出息的樣子,哪裡像個主公?一千多年前我看不起你,現在我仍看不起你。這句話像一千多年前一樣,又激起袁哨的憤怒,不顧肚子撐得難受,上去揪住曹成就打。嘴裡罵曹成喪權辱國,把女兒送給一個街頭無賴孬舅,因此當上炊事員,做牛毒害革命幹部;又說曹成你當然不會撐死,你有個小×做靠山,第一夫人已經死了,她將來就是第一夫人,蛋糕剩碗大,就有她吃的,有她吃的就有你吃的,沒有你哪有她,所以你當然不著急了;我們沒得小×可靠,當然吃得沒出息,這也值得笑話嗎?該恥笑的是你自己。曹成罵:早就看出,你是個窮小子,賤骨頭,死到臨頭,還頭肉發癢、浪費爺的時間教訓你。兩人打了半天,各頭破血流。這時袁哨突然覺得忘我地揮發一陣力氣,肚子有些空了;因打架使勁,突然一下屎也能拉得出來了。雖然一拉一褲襠,把正在打架的曹成給臭跑了,但袁哨因此可以活命了。也是激動自己又得到第二次生命,而這第二次生命是因為曹成與自己辱駡和打架而獲得的,所以對曹成也有些感激;不顧褲襠裡的屎,絞著兩腿跑上去,要與曹成握手,嘴裡喊著:

  「老曹,謝謝你!」

  四

  大水來了。延津一馬平川,大水到來之前,延津沒見過什麼水。就是有些溝溝岔岔,水也泛黃無力,裡邊養不住魚,養不住蝦,只能生存一些癩蛤蟆,浮一些有氣無力的精瘦的旱鴨。再就是坑坑窪窪,下雨積些雨水,時間一長就發臭,像食堂前邊那個大水坑,裡面就飄了死豬,死狗和我的靈魂。我們一見到水,就感到既欣喜又恐懼。我們個個活得沒水分。記得我六歲那年,有一次,隨孬舅去串乾親。串親之前下了場大雨,串親這天卻萬里無雲。到得串親這村邊,一條大河橫在面前;過去這裡滴水不沾,現在裡邊浪濤滾滾。所有串親的人都害怕了,過不去河,與對岸的親戚隔河相望,大呼小叫。這時孬舅十分勇敢,跳下河,與對岸乾親一起,將一個架子車抬了過去。我就坐在這架子車上。他們這勇敢行動,博得河流兩岸人民的齊聲喝彩。我坐在架子車上,也覺得驕傲無比。但等過了河,孬舅說,水只沒到大腿根,不到褲襠,一切不耽誤。這件過河的事,給我留下深刻的印象。現在孬舅尚存,那位乾親老頭子已經逝世三周年。那是一個和藹但古板的老人,據說年輕時也英勇無比,當過一段保甲長,會吹笛子;常躺在柳樹下的草苫上吹笛。但他七十歲以後,眾叛親離,過得滿目淒涼。一次我回去,又與孬舅談起那次過河,沒想到他也記得,說:那次確實沒有沒到腿根。你看,這麼一條小河,這樣的水,都在腦中留下深刻的印象,可見延津是個缺水的地方。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河。我們這裡無江無河。但到了一九六〇年,大水終於來了。大雨下了三十天二十九夜,延津一片汪洋。過去沒有的魚、蝦、螃蟹,都回來了;天上不時下些尺把長的大魚,在院子裡水中跳。蛙聲四起,過去是癩蛤蟆,現在也有了好蛤蟆,癩蛤蟆好蛤蟆,聲音雜攙到一起,徹夜不斷。大水沖塌了房屋,淹死了貓狗、癟嘴囉嗦的老太太和天真無邪的娃娃。當然,也有些行為不端的年輕人。過去我們沒見過大水,現在大水來了,我們馬上學游泳可是來不及。最後大水把我們逼到村西一塊土崗上。孬舅、豬蛋、白螞蟻、曹小娥、曹成、袁哨、六指、沈姓小寡婦、白石頭、我,都成了落湯雞。大家哆嗦著堆在一起,也忘記了各自的身份與性別。孬舅說:

  「大水說不來就不來,一來這麼大!」

  大水之中,右傾分子豬蛋也敢跟孬舅開玩笑了,他說:

  「這次沒到褲襠了吧?」

  孬舅白了他一眼,沒有理他。要照過去,定要用關五斗櫥嚇唬他,但現在五斗櫥被大水沖跑了,到哪裡關去?這時曹成歎氣:

  「就等著解放軍的飛機了!」

  大雨終於停了。

  但水還沒退,大家仍呆在土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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