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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五


  孬舅自得地朝地上啐一口唾沫:

  「這一幫雞巴頭腦,還不好對付?不能對付他們,我這十來年的支書是怎麼當的!等著吧他們,有初一就有十五,初一不會老初一,十五不會老十五。啥時不鳴放了,不轟了,我再收拾你們這幫鬼東西。什麼豬蛋,什麼白螞蟻,什麼瞎鹿,什麼白石頭,包括地主分子曹成、袁哨之類,也蠢蠢欲動了,曹小娥街裡見著我,也不抹香脂,也不掉屁股了。等著吧,有你們後悔那一天!」

  我吃了一驚:

  「孬舅,半天你在會上說的不是真心話?」

  「你呀你呀,你真是個好孩子。如果我整天盡說真話,還搞什麼政治?」

  我點點頭,覺得過去一個殺豬的孬舅,搞了幾年政治,真是一切成熟粗通。看來搞政治也不在年齡,不在文化,不在以前從事的職業,曹丞相、劉邦、朱和尚、樊噲、張良,都不是什麼高貴出身。在我對孬舅讚歎時,孬舅這時又突然幼稚了,草雞了,重新躺在炕上唉聲歎氣。歎一陣氣,問:

  「唉,我來問你,這麼鬧騰一陣,不會把我的支書鬧騰掉吧?」

  我:

  「你怕鬧掉?」

  孬舅:

  「怎麼不怕,崗位一掉,任你萬能,也是白搭,從此名不正言不順。大臣怕皇上,不就這個道理?心裡不見得服他。」

  我:

  「你的支書是誰任命的?」

  孬舅:

  「姓韓的!」

  我拍了一下巴掌:

  「是呀,既然你做支書是縣裡姓韓的任命的,不是村裡幾個毛人讓你當的,現在幾個毛人鬧會能鬧掉?」

  孬舅恍然大悟,猛地從炕上爬起來,拍著我腦瓜說:

  「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我也是聰明一世,胡塗一時,那麼多大事能考慮,這一點小彎彎怎麼沒想通呢?聽你這麼一說,我就徹底明白放心了!看你小子只會摸個大皰,誰知心裡也有些小毛賊!」

  從些對我另眼相看。孬舅又逐漸精神起來,吃得下飯,睡得著覺。身體又有些見胖。鳴放的間隙,他抽空到縣城找了一趟韓書記。韓書記也正在縣城被人鳴放,身體瘦得像只剝皮雞。據他說,大家鳴放他浪費的口水,攢在一起,可供全國人民喝一天了。他以為現在大家都不理他了,見孬舅仍來找他,心裡有些感動。一感動,雞又還原成沒剝皮的樣子,又在孬舅面前拿出了過去縣領導人的架式。他害怕群眾,不害怕自己的部屬。他問:

  「你來幹什麼?」

  孬舅:

  「我來看看你。」

  韓心裡一陣溫暖。他掏出兩支煙,遞給孬舅一支,自己一支,兩人燃著煙。孬舅:

  「老韓,我來問你,他們轟我們到底有個完沒有了?這樣一來,誰高興了,地主反動派,曹成、袁哨、小蛤蟆,這些人,蠢蠢欲動。」

  韓用指頭點著孬舅的頭:

  「腳下還是這片土地,頭上還是這片藍天,事情會起變化。從古到今,從中到西,事情沒有不變化的,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聽明白了嗎?老孬?」

  孬舅沒聽得大明白,聽得懵懵懂懂,但他點點頭,吸著煙屁回了村。回去後雖然仍然挨轟,但知道事情肯定會起變化。

  三個月後,事情果真起變化。以前鳴放放下不說,追查以前鳴放中的反革命語言、反革命分子、右派、右傾、反攻倒算分子。孬舅拍了一下大腿:真是捨不得孩子打不著狼,捨得孩子找到狼。你們轟吧?有什麼屁都放出來,回頭再跟你們算總帳。過去你們都圍著我,頭上一有大皰,什麼六指,什麼曹小娥,什麼沈姓小寡婦,白螞蟻之子白石頭,都要給我摸。如果我不挨轟,真以為你們是一片好心;一轟才知道,原來你們是一幫子毒蛇,肚子時憋著一肚子壞水,不給你們一個倒肚子壞水的機會,不知道你們活得這麼憋屈,現在全倒出來了,咱們一條一條理一理吧。原來你們×了我十幾天娘,現在輪到我來×你們,要×足,×夠,×個鮮亮和顏色給你們看看,還有地主分子曹成、袁哨,過去總以為你們老實了,改造了,原來你們賊心不死,沒有一天不想翻天。你們翻天要翻到哪裡去?要翻到三國嗎?還當丞相做主公嗎?縣裡韓書記這時也精神抖擻,曾坐小吉普車來了一次,見到孬舅就用手刮他鼻子:

  「怎麼樣老孬,情況起變化了嗎?」

  孬舅不好意思笑:

  「變化了,變化了!」

  韓:

  「我當初說的明白了?」

  孬舅:

  「明白了,明白了,再不變化,我就要上吊了!」

  韓:

  「不要上吊,上吊是白上吊。你上了吊,現在誰來給他們劃右派?」

  這時開始劃右派,劃右派有指針。本來韓書記給了孬舅兩個指針,說:

  「屁大一個村莊,給兩個吧!」

  孬舅專門上縣糾纏韓:

  「別看屁大一個村莊,壞人挺多,給六個吧!」

  韓:

  「這不是賣醬油,可以討價還價。省裡給我的指針也不多,也很緊張!」

  孬舅:

  「那就五個!」

  韓:

  「四個!」

  孬舅:

  「四個半!」

  韓「嘿嘿」笑了:

  「你呀你,四個半就四個半吧,半個為右傾分子,其實和右派一樣,名稱不一樣罷了,誰還能把他當成人民內部,其實還是五個!」

  孬舅領了四個半指針,興高采烈回村。回來就開大會,發動群眾,像以前鳴放一樣,繼續鳴放;無非以前是鳴放孬舅,這次是鳴放曹成、袁哨、六指、瞎鹿、曹小娥、沈姓小寡婦、白石頭等。最後又加上一個豬蛋。本來沒有豬蛋。豬蛋在上次鳴放時也沒大的動作,只是隨潮流提過幾條意見。但孬舅說:

  「把他加上,很難保證他在鳴放時沒在背後煽陰風點鬼火。就是沒煽風點火,肚子裡也對黨不滿。肚子裡有,和說出來,其實是一樣的,甚至比說出來的還壞,還陰暗。明槍好躲,暗箭難防。豬蛋比曹成、袁哨壞。當年我當支書,他拿著殺牛刀與我在街上追,搶這個位子。現在我坐了七年,雖說打發他到山上涼快,難保他肚子裡不生蛆!」

  於是,把豬蛋加上。動員會開過,開始白天黑夜開批判會。歷數幾個人的條條罪惡,要把我們重新推到水深火熱之中,他們好騎在我們頭上作威作福。幾個人加起來的罪惡,肯定比一個孬舅的罪惡大。群眾倒了向,開始真心誠意地批判幾個壞人。批判之後,開始落實四個半指針。曹成一個,袁哨一個,孬舅首先這麼定。他們本來就是地主分子,現在再戴上一頂反攻倒算帽子,合情合理。何況作為地主分子,鳴放中也有言行,也猖狂反攻,你們不戴誰戴?但曹成、袁哨大叫委屈,說孬舅是老頭吃柿子,專揀軟的捏,他們在鳴放中說話最少,現在說話多的還沒戴帽,怎麼說話少的倒戴上了?孬舅說,誰讓你們是地主分子呢?地主分子就不同于普通老百姓,地主只能老老實實,不能亂說亂動。鳴放是讓群眾鳴放,是讓你們鳴放嗎?你們夾在中間鳴放什麼?你們鳴放一句,就頂群眾鳴放十句、一百句,將你們的話放大一百倍,會上數你們說話最多,就該先戴帽子。曹成說:

  「老孬,不能這樣,歷史發展到今天,不能你一得勢,就把人往死裡整。想當年我在縣城當「選美辦公室」主任時,是如何對待大家的?品肉,住賓館,剃頭,搔癢,捏腳,吹喇叭抬轎子,都想著大家。現在你一得勢,如何對我這樣?我當年是如何對待你的?」

  孬舅不吃這一套:

  「當年,當年你也不是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的。把我們當成勞工出賣,你裡邊就沒有私心?背後就沒吃回扣?我才不相信。你這個人,我認識得很清楚,表面忠厚老實相,其實心中藏奸;表面為了群眾,心中打自己的小九九。你的女兒曹小娥,也不是什麼東西,當初掉著屁股要給我摸大皰,鳴放一開始,見面連人也不理,不是右派是什麼?這次你不當也行,讓你女兒曹小娥當吧!」

  曹成忙說:

  「我當我當。她一個閨女家,如果一當這個,今後如何嫁人?」

  曹成問題就這樣解決了,這時袁哨又提出:

  「老孬,咱們具體情況還得具體分析,我的情況跟曹成不一樣,不能和曹成一個待遇。」

  孬舅:

  「怎麼不一樣,鳴放時你不也很積極?」

  袁哨:

  「鳴放時我是說過幾句錯話,但我的階級和曹成不一樣。當年土改劃成分時,就把我給劃錯了!」

  孬舅:

  「怎麼劃錯,你還不是地主?走遍天下都知道你袁哨,現在還想逃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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