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相處流傳 | 上頁 下頁 | |
四十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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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哨: 「在大清王朝時,我是一個劊子手;一個劊子手,房無一間,地無一壟,靠殺人吃碗飯,應該算無產階級,如何把我劃成地主?這是一個歷史誤會!」 孬舅想了想,覺得袁哨說得有道理。但又說: 「你是當過劊子手,但也當過主公呀!現在咱們按主公那一段說,不說劊子手那一段。」 又拍拍袁哨肩膀: 「老袁,既然已經是地主分子了,再加一頂反攻倒算帽子,也沒什麼,虱多身不癢,還不就是那麼回事。放心,我心裡的重點不在你!」 連哄帶勸,將這頂帽子給袁哨戴上。接下去兩頂半帽子,白石頭一頂,六指一頂,豬蛋半頂。本來孬舅想給豬蛋一頂,六指半頂,但豬蛋犯了混,拿著牛刀在街上追人,好說歹說,只好給他換成半頂。白石頭、六指是右派,豬是右傾。這時孬舅感歎,主要是指針不夠,不然瞎鹿、白螞蟻、曹小娥、沈姓小寡婦,也都該戴一頂。既然該戴而沒有戴,這些人自然對孬舅感恩戴德。曹小娥當天晚上抹了一臉香脂,就往孬舅身上蹭,想看一看能否再讓她捏大皰,正好被孬舅母撞上,兜頭吐了她一臉口水。對四個半戴了帽子的,孬舅開始實行管制,叫木匠做了一個五斗櫥,讓五個人每天下午往五斗櫥裡鑽,一個屜格一個。屜格的面積與一個人大小相等,像當年孬舅埋人挖的坑一樣,坐不能坐,蹲不能蹲,只能像狗一樣蜷縮著。人不是狗,腰肢沒那麼柔軟,一個小時蜷縮下來,出一身淋漓的臭汗。豬蛋鑽了兩次,開始拿牛刀不鑽。其它四個就有意見。孬舅看著豬蛋手裡的牛刀,勸其它四人:他是右傾,你們是右派、反功倒算分子,不能同等對待;他可以不鑽,你們必須鑽。又說,你們鑽不鑽?你們不鑽,我就讓木匠再做四個猴箱讓你們鑽。猴箱更小。蓋上蓋子伸手不見五指。幾個人忙說,我鑽,我鑽。從此四個人鑽,一個月下來鑽得骨散筋軟。一見櫥子就毛骨悚然。不但見到特製的五斗櫥怕,從此見到所有有格子的東西都怕。孬舅何時不順心,一指五斗櫥,幾個人像猴子見了耍猴人的皮鞭一樣害怕。對鳴放中一般提意見的群眾,孬舅與對待四個半人不同,一律採取寬懷大諒、既往不咎的方針。人民內部矛盾,畢竟與敵我矛盾不同嘛。凡是提過意見的,每人踢一下屁股,就可以過關。大家在打穀場上排隊,撅著屁股爭搶讓孬舅踢。孬舅踢不過來,就讓我幫著踢。我專揀那些大姑娘小媳婦的屁股踢。也許踢得有趣,逗得大姑娘小媳婦掩面「咕咕」亂笑。說: 「這小雞巴玩意!」 踢完屁股,大家解散。這時孬舅突發奇想,讓大家又重新排隊。他從踢屁股中得到啟發,要給大家量嘴。剛才踢屁股像軍隊一樣站成方隊,現在量嘴變成一排,全村男女老少,一共站了五六裡路。量嘴時嘴要抿著,不能打哈欠。量嘴用木匠的墨線和軟尺。量了三天,量完。加在一起,換算成米、公里、市里,共有一點五公里,三裡。孬舅拿著市里數,知道全村一千多口子嘴的長度總和。於是召開群眾大會,講話: 「媽拉個×,不量不知道,一量嚇一跳。原來全村人光嘴接起來,有三裡地長。三裡地的嘴,每天扒開眵目糊就要要吃的,我這個支書是好當的嗎?」 大家想了想,三裡地長的一片嘴,整天張開嘴就讓孬舅做主管飯吃,是不容易。這時大家才明白自己的無理,慚愧,對不住孬舅,才明白孬舅每日為大家奔波的辛苦和不容易。於是心裡感動,齊聲大喊: 「不好當!」 孬舅: 「容易嗎?」 大家: 「不容易!」 孬舅: 「既然知道不容易,鳴放時還上敵人的當,要把我鳴放死。三裡地長的大嘴巴,你們就是各吐一口唾沫,也能把我淹死;我沒被你們淹死,真是萬幸。如把我淹死,看你們找誰去!曹成、袁哨能管你們吃喝嗎?」 大家明白,曹、袁不能管大家吃喝,倉庫鑰匙在孬舅屁股上掛著。大家忙慚愧地說: 「老孬,不要生氣了,怪我們上敵人的當,今後不再這樣了!」 孬舅指著自己頭上大皰問: 「還懷疑我的大皰嗎?」 大家: 「不懷疑了!」 孬舅: 「我跟豬狗親近,不嫉妒嗎?」 大家: 「不嫉妒了!」 孬舅: 「還怪我抓屁嗎?」 大家: 「不怪了!」 孬舅: 「還說我撒尿拉屎嗎?」 大家: 「不說了!」 孬舅: 「還怪婦女抹香脂嗎?」 大家: 「不怪了!」 孬舅這才舒暢地笑了: 「這就對了。大家今後要這麼心齊,世界上沒有克服不了的事情。我早就說過,群眾都是好群眾,看我們怎麼引導。」 摘下屁股後褲腰帶上的鑰匙,扔給我: 「今天是我的生日,去把倉庫的大門打開,每人發給一把黃豆,讓大家磨磨做豆腐吃。」 問了半天話,最後落腳到領黃豆上,是大家始料不及的。眾人反應過來,開始歡呼。孬舅揮了揮手,眾人便興高采烈、前呼後擁地隨我去領黃豆。當天晚上,黃豆都變成了豆腐。大家吃著白嫩的豆腐,共慶孬舅的生日。大家說: 「老孬這人還是不錯的,心裡有大家。我們批評他半天,他還給我們發黃豆,讓大家吃豆腐。」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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