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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四


  第四段 六〇年隨姥姥進城

  一

  孬舅自當了村的支部書記,一掃多少年的憤懣之氣,在村裡耀武揚威。本來不識幾個字,但穿著一身列寧服,挎一杆塑料大頭帽鋼筆。當然,剛當支書時,平易近人,不恥下問。常說:

  「其實我在這位置上也不一定合適,還不是時代使之然?」

  但當著當著,就有些支書的樣子了。他說:「天轉地轉,沒想到還有今天。」

  或說:

  「媽拉個×,不行挖個坑埋了你!」

  曹成、袁哨等封建地主分子,見了他腿就打飄。娘們小孩見了他也不敢仰臉說話。孬舅說:

  「你可別真惹急了我,現在不比往常,現在我說挖個坑埋了你,真埋了你!「

  孬舅當支書三年,額頭正中央起了個大皰。一開始不是大皰,是個紅點,孬舅沒有在意;後來紅點發展成紅豆,小皰,大皰,大若核桃;紅腫之處,豔若桃花。據說,裡邊藏的全是飛蛾,何時紅腫處一破,小白蛾就從裡邊飛了出來。聽到這種謠傳,孬舅十分生氣。一次村裡放電影,放電影之前,孬舅講話:

  「媽拉個×,說我腦門上這個疙瘩裡有飛蛾,有什麼飛蛾?你覺得是飛蛾,它就是飛蛾?疙瘩長在我身上,我不知道,你倒知道了?凡是大人物,身上總有些異處。古今中外,概莫能外。我明確告訴你們,裡邊藏的不是飛蛾,是智能,是馬列,是搞好延津和咱們村的一整套辦法!」

  會後孬舅與我走到一起,還氣恨恨的。我問他:

  「頭上這大皰,到底疼不疼?」

  孬舅說:

  「疼倒不疼,就是時常有些癢。」

  孬舅知道我在歷史上曾給人捏過腳,觸類旁通,便時常叫我去給他捏大皰。一開始捏不到癢處,孬舅有些發急,後來總結出規律,才使孬舅安心。捏腳氣主要是捏、搓、擠;捏大皰主要是摸、搔,或用手指頭彈。我給孬舅摸大皰,孬舅頭沖外在大炕上躺下,倒栽蔥,將頭搭拉在炕沿上,將大皰亮在明處,讓我摸。摸一陣,孬舅舒服地哼哼,這時孬舅說:

  「再往下一點,再往下一點,對,對,就是它。」

  有時怕我不耐煩,還說:

  「放心捏,別以為吃虧,不是什麼人,我都讓他捏的。」

  我說:

  「孬舅,我沒有嫌吃虧。」

  後來到了六〇年,因為鬧饑荒,全村餓死許多人,因我以前給孬舅摸過大皰,孬舅給了我一團生面吃,我因此沒有餓死。所以我當時捏得很用功,很起勁。與領導在一起,只要用勁賣力,最後總吃不了虧。當時與我競爭想給孬舅捏皰的,有好幾位:剃頭匠六指,他說他多生的一根指頭,就是專為領導搔癢的,捏皰的,毛遂自薦,想給孬舅試試。封建地主曹成有一個女兒曹小娥,也躍躍欲試,仗著是個女的,有幾分姿色,有事無事,常往孬舅身邊蹭。另外還有沈姓小寡婦,白螞蟻之子白石頭(他說他也曾給將相們捏過腳,什麼東西!)等等。我聽到這些消息,有些緊張;孬舅見許多人爭著幹這差事,態度也不像以前了,我再給他摸皰時,不再與我聊天,說寬心話了,只是放心地、理所當然地閉目享受。一次還是我沉不住氣,問:

  「孬舅,聽說有好多人,也想來給你摸皰呢!」

  孬舅半睜開一隻眼,漫不經心地說:

  「唔。」

  不再說話,然後用一隻眼睛瞄我,瞄得我心裡很不踏實。後來大鳴大放時候,圍著他要摸皰的人一哄而散,都轉臉去揭露他;摸皰的只剩下我自己。孬舅這才有些感動,拍著我的肩膀說:

  「老弟,我算認識你了!」

  所以才有六〇年那團生面。

  大鳴大放時,孬舅村支書已經當了七年。大家總結他七年,給他提了不少意見:一、七年長大皰,皰裡到底是什麼,直到現在不清楚。說裡面是智能,誰個清楚?焉知裡面不是陰謀?(袁哨在會場角落黑影裡說:三國時魏延頭上就長了一個大皰,就是反骨。)開會從來板著臉,與老婆同桌吃飯,都無笑臉,心裡到底想的什麼?老婆對你都有意見。二、當支書養成習慣,與人遠,與雞貓狗近;見人不說話,見了它們倒眉笑眼開,是什麼陰暗心理?雞貓狗不懂人性,知道什麼?你剛給它們笑完,轉臉就殺了它們煮煮吃;它們地下有靈,也不會饒你。哪天夜裡你不折騰到兩三點?將雞鴨放到鍋裡游水,然後把人家煮了吃。三、村裡不能放電影,一放電影你就講話。一講話就情緒激動。平時不講話,一到放電影就講,一講就很長,就激動。心裡到底想著誰,非在這場面講?四、過去愛放屁,當支書以後本性不改,也愛放屁。當然,有話就說,有屁就放,沒什麼不可以;過去是被窩裡放屁,獨吞;現在呢?不同以前,覺得自己身價高了,屁也重要了,一放屁,就到褲襠裡抓一把,把屁抓出來讓別人聞;別人在你身邊,不聞不好,聞也不好,使多少人為難;最後弄得你一到哪裡去,人家都擔心你放屁,弄得你身邊不敢站人!五、在倉庫裡站著拉屎。六、在辦事的地方當眾撒尿。七、作風問題,村裡到底搞過多少婦女?不清楚;為什麼婦女見你就抹香脂?誰家女人漂亮?地主家女人漂亮,你階級立場難保多穩……

  大鳴大放下來,把孬舅批得瘦了一圈。站在人前,天天流汗,最後患了尿頻毛病。孬舅在大會上做檢查,說一不會自殺,二承認事實。過去調皮一些,沒想到積怨甚深。大皰問題,曾給縣裡韓書記彙報過。當時沒講反骨,只講是不是飛蛾。韓說,延津這地方,鹽鹼沙灘,窮山惡水,歷來不好呆,別說你,我身上也到處起大皰小皰;又問:我是外來的,水土不習慣,長皰不奇怪,你是本地人,土生土長,喝延津水長大的,怎麼也長起大皰?我說:我哪裡是本地人,也是當年瘟疫之中從大槐樹下遷徙過來的,當年你站在延津街頭迎接,怎麼給忘了?韓恍然大悟,摸了摸我的大皰,笑了。當時韓無責備,我也無在意,沒想到裡邊除了飛蛾,還積了些民憤。下邊有人喊:不要拿韓做擋箭牌,韓在縣城,也正在被轟。孬舅答:這就對了,韓渾身長皰,正在被轟,我頭上一個皰,轟一轟也沒什麼;說不定一被轟民憤泄盡,皰就下去了呢。大家笑了。放屁問題,承認做得過分。管天管地,管不住屙屎放屁。放屁沒錯,場合不同,沒有注意自己的身份。要飯的放屁,別人無非是嗤笑,總統在出訪答謝宴會上放屁,就造成不良的國際政治影響。身份不同,屁也不同,忘記了自己是一級領導幹部,把自己混同于一般老百姓。與雞貓狗親近,與人疏遠,是舊習難改。過去在歷史上,並無當過支書,只是一個屠宰手。屠宰當然不能宰人,主要是宰動物。過去的習慣,宰動物之前,總要給動物說一些好話,一是使它溫順,冷不防給它刀子,在雙方和睦的情況下,在使它心情愉快的情況下,在使它痛苦小一些的情況下,將它送到極樂世界;二是請它原諒,死後到陰間不怪屠夫,只怪脫胎換骨不對。長年積習,一時難改,現在當了支書,還無改掉過去屠夫習性,所以一見動物,就上去溫順;承認這裡溫順是不溫順,溫順裡邊有冷風,有冷氣,有陰森森的東西。以此類推,也可以反證中我見了人橫眉冷目,其實就是與人親近,心裡不包藏禍心。這是好心一片,天地可鑒,請大家不要誤會。我見人不笑,說明心裡是陽光,對大家滿意,沒有使壞,沒想到招來大家的誤會。怪我以前與人群相互通氣不多,相互不瞭解,才造成這種情況,責任在我。放電影講話,心中無鬼。要說心中沒想到其它娘們,這不現實。不想別的女人的男人,除非他有病。想都想,到具體幹,就有個膽略、時間和責任心的問題了。從某種意義上說,幹的比不幹的好,幹的比不幹的光明,不幹只是琢磨人家,心理更陰暗。我是屬￿後一種,如果說有什麼陰暗的話,我在這點倒有點陰暗。孬舅母在下邊聽到孬舅時常想別的女人,哭了。孬舅說:小孩他娘你不要哭,你仔細回憶回憶,你就沒想過別的男人嗎?包括你摸不著的電影男明星?孬舅母啐了一口唾沫,不再哭。至於女人為什麼見我就抹香脂,原因不太清楚。也許是心裡也琢磨過我吧?這個問題不該問我,該去問那些抹香脂的女同志。在倉庫站著拉屎,在辦公的地方當眾撒尿,確有其事,承認,但是偶然,不是每天都在倉庫辦事地點拉屎撒尿。今後也保不准不拉不撒,儘量注意就是了。請大家原諒。

  大家接著又一陣轟,孬舅又解釋。這種會天天開到深夜。這天深夜,我又去給孬舅摸大皰。孬舅會上總出汗,身體越發見瘦,已瘦得像一把乾柴;臉也顯得瘦,把皰襯得更大。孬舅唉聲歎氣倒栽蔥躺著,我給他摸皰。

  我說:

  「孬舅,你在檢討會上的表現,還是不錯的,通過這種會,大家對你有重新認識,以前不知道你還有這麼好的口才!」

  孬舅高興了,爬起身說:

  「哎,哎,你說我談這幾點,夠不夠上記者招待會的?你以前在曹丞相身邊呆過,見過這場面。」

  我說:

  「夠,夠!世界上有些大人物,也就這樣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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