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相處流傳 | 上頁 下頁
三十六


  果然,這次曹成進城,雖然口是心非,與他宣稱的主義、原則、信念與追求不一致,但他自進縣城賓館出任「選美辦公室」主任之後,倒沒有忘掉在鄉下受苦的弟兄們,有了好處,總是想著大家,給大家辦了不少實事,這一點又叫大家感動。有了具體事情具體好處給辦實事的感動,大家也就把過去堅持的什麼主義、原則之類,都忘到爪窪國裡去了。譬如,曹成進城第二天,碰到賓館處理一批出口轉內銷的尼龍綢,曹成就讓小販先拉到我們村,先盡我們村的婦女挑選;賓館的剃頭匠倒休,理髮室開不了門,按說在偌大一個縣城還找不到一個剃頭匠?但曹成找到賓館經理,推薦六指去幹了幾天。又讓人捎信,讓白石頭、瞎鹿也做好準備,一有擦浴缸的空缺,就讓白石頭去;一有客人叫唱的,就讓瞎鹿去。弄得大家都贊成曹成。又說,曹成到底比瞎鹿強。如果上次瞎鹿辦過音樂會,能留在縣城,恐怕只會在太后身邊自己享福,不會想起給大家辦些什麼;現在曹成只當了一個「選美辦公室」主任,就給大家帶來這麼多好處。瞎鹿作為藝術家可以出賣靈魂,曹成作為一個普通平民、沒落貴族,有什麼不可以?何況他一人出賣靈魂,大家都得實惠,我們眾人賣他一個人,倒是他一人吃虧,我們白賺他便宜。於是心理得到滿足,個個歡天喜地。接著好事也輪到了我身上,曹成也給我介紹了一個工作。也是我福大命大造化大,這時小麻子突然在賓館犯了瘴氣。瘴氣四溢,弄得賓館烏煙瘴氣,把兩個服務員小姐嗆昏在地,抬到醫療中心去急求。瘴氣傳染了腳氣;後來瘴氣散發一陣好了,腳氣卻坐了根,左腳第二第三個腳趾之間,稀爛流湯。這時曹成就將我介紹給小麻子,說當年我給他捏過腳,指法如何如何好,大王不妨試一試。小麻子腳正癢得鑽心,饑不擇食,就在曹成的介紹捏腳的報告上,圈閱「同意」。消息被曹成帶回來,倒是我有些猶豫,因為這項工作我也多年不幹,業務有些生疏了。曹成說:

  「雞巴,什麼生疏不生疏,幹幾天就會了。過去我也沒選過美,都是人家給我選美,我哪裡給人家選過美?但此一時彼一時,草雞別說鳳凰時,這幹了一段不也學會了?一個雞巴小麻子,土匪一樣的人,現在革命成功,過去哪裡捏過腳?你給他對付對付,也就是了。還不是混一碗乾淨飯吃。」

  我說:

  「我飯也不乾淨,出賣了良心和靈魂。」

  這時我爹從後邊抽了我一個脖兒拐:

  「媽拉個×,什麼良心和靈魂,你曹成叔給你找了這麼一個美差,你磕頭感謝還來不及,還說這些無用的淡話!你說,你願意繼續在大田裡踹牛屎,還是願意去住賓館?」

  我想了想說:

  「當然願意住賓館。」

  我爹拍了一下巴掌:

  「這不結了。乖乖跟你曹成叔去,好多著呢。你一去捏腳,說不定馬上就會有人給我送豬尾巴呢!老爹這些年,沒沾過你的光,嘴裡早寡淡出鳥來了呢。」

  於是,我就從大田出來,洗掉腳上的牛屎,告別淡飯粗茶,背著鋪蓋卷隨曹成進了縣城,住進賓館,給小麻子去捏腳。當然,一開始業務是生疏,幾次把腳捏疼了,疼得小麻子皺眉吸冷氣。但畢竟一千多年前幹過這差事,溫習幾天,也就熟門熟路,捏得小麻子躺在鋪蓋卷上舒服得像貓一樣「哼哼」著。有時一場腳捏下來,小麻子還拍拍我的頭:

  「打小在一塊玩,不知你小子有這手藝。」

  我「嘿嘿」笑笑,就退下去休息。由於業務熟悉,沒有心理負擔,一切都顯得自如了,時間也顯得空餘了。有時不捏腳,就到處在賓館走走,與服務員小姐調笑兩句,倒也自得其樂。這天晚上,電視道過「晚安」,我沒有睡意,看到曹成屋裡還亮著燈,就到曹成房間閑坐。曹成正在房間翻著美女照片,「吃吃」地笑,不時在某照片上「唄兒」地來一口。見我也不不好意思。招呼我坐,又問:

  「怎麼樣,我給你介紹這工作。」

  我如實答;

  「不錯,比踹牛屎強多了。」

  曹「哈哈」大笑,說:

  「就是。世間還不是這麼回事,別太認真了。其實我也不願為這小子拉馬墜鐙,還不是為了舒服一時是一時,住賓館,吃頓好飯,看看美女,風吹不著,雨打不著,不比在大田裡撿麥穗強多了?」

  我說:

  「那當初瞎鹿辦音樂會,你還指責他,他不也這麼想?他當時這麼想,你指責他;現在你我還不是這樣?」

  曹這時臉紅了,說:

  「現在細想起來,當初的正義之辭,可能包含著很大的嫉妒成分。唉,我這個人哪,也是小農意識,有很多毛病,見不得別人得好處。別人一有好處,就眼紅,還不明說,故意找些冠冕堂皇的道理。這是小農意識,今後一定克服。」

  我說:

  「不管怎麼說曹叔,咱這寄人籬下,求人吃飯,也不是常事。雖然過去踹牛屎撿麥穗,心靈自由,現在吃得飽穿得暖,屋子裡還有空調,畢竟受人管。受人管,就得看人眼啊!」

  曹感歎一聲:

  「這點你以為你曹叔不知道?可這是沒有辦法的辦法。我曹成當年什麼模樣,何等威風,打過多少勝仗,寫過多少漂亮的詩句,但英雄不能說當年,現在年紀大了,苦日子我真過夠了。如果過去沒當過貴族,像你,像你爹,祖祖輩輩踹牛屎,也就罷了,也就甘心了;可想我老曹,這牛屎如何再踹得下去……」

  說著眼中出了淚:

  「現在呢,苦日子不想過,富日子又不會自己跑過來,這一大把年紀,再去鬧革命,推翻別人,給自己爭個貴族地位,已是不可能了;我是萬般無奈,才投靠這麼一個小痞子,讓他賞一碗稀粥喝喝……」

  說完,淚流滿面。看他傷心,我就要告辭。誰知他突然淚不流了,抬著臉說:

  「哎,念你曹叔給你介紹這份好工作,現在我腳氣也犯了,你現在沒事,也給我捏捏怎麼樣?」

  我雖然不高興,但還是一下磨不開情面,只好上去給他捏。他到底是老貴族,我一捏,手指一動,他就知道怎麼配合,不像小麻子,只是讓你捏,他腳趾不配合,十分費勁。就像男女之事,知道相互配合,相互省不少心思,效果又好。很快,他就閉上眼睛,「哼哼」起來,像到了高潮的婦女。這時我又接上剛才的話題:

  「可我們這樣做,會有人指我們的脊樑骨,群眾也有意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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