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相處流傳 | 上頁 下頁 | |
三十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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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人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是好。小麻子一氣之下,便讓人將這幾個傢伙送到監牢裡去,不想出好辦法,不准放出來。關了幾天,小蛤蟆幾個合計了幾十種玩法,皆不中小麻子意。這時消息傳出,全縣大亂。待消息傳到我們村曹成耳朵裡,曹成一笑,主動到縣賓館去獻計。一開始賓館服務員不讓曹成進,說是獻計,通報進去,方才見著小麻子。這時小麻子脫得赤條條的,一個人在賓館房間裡走方步。見曹成進來,瞪著眼睛問: 「你是何人?」 曹成拜到地上: 「在下曹成,來給大王獻解悶之計。我獻這計,保准大王喜歡。」 小麻子: 「何以見得?」 曹成: 「在下不才,但幾千年前,也做過貴族,故知道一些貴族解悶的辦法。」 小麻子恍然大悟,忙上前攙起曹成,給他讓座,倒茶。怪不得小蛤蟆等人想不出好主意,皆因他們和自己一樣,一慣是平民,哪裡想得出貴族的辦法?可劊子手袁哨,以前也是貴族呀,他怎麼也想不出來?小麻子問曹成: 「你有什麼辦法?」 曹成: 「這辦法必須咬耳朵說。」 小麻子瞪了曹一眼,上前將耳朵遞給他。小麻子以為曹成要說什麼秘密話,誰知曹成隻說四個字: 「可問太后。」 小麻子大怒,摑了曹成一耳光。 「俺娘是個瞎子,如何懂得這歪門斜道?」 曹成捂著臉,撅嘴不高興: 「你還沒問,如何知太后不知?你可知道,想當年太后與我是怎樣的?」 小麻子恍然大悟。忙說:「對不起,對不起。」又說: 「不問太后,我也知道了。」 曹成: 「可對大王心思?」 小麻子想了想,只笑不語。自己只是煩惱,不知原因,現在曹成一說,戳破窗戶紙,果然對他心思。原來溫飽思淫欲,小麻子在某些方面有了難言之隱。再是英雄,再是豪傑,也有血肉和感情。領袖也是人嘛。但小麻子不同于別的領袖。別的領袖一有難言之隱,自己馬上就知道;是禿子治禿子,是蝨子治蝨子;小麻子不同,小麻子渾身有瘴氣,瘴氣可遮百病,再有難言之隱,不能一洗了之;倒是憋著久了,會把瘴氣給憋出來。所以小麻子只知寂寞、難受、衝動、無奈,看世界不順眼,不知其原因;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現在經曹成一提醒,恍然大悟。接著又覺得好笑和有趣;一切在我身上長著,你曹成如何曉得?曹成再拜: 「小的早與大王神交,心中跟隨大王步伐,嗅到大王身上瘴氣,故而知之。」 小麻子點頭。又問: 「如此,如之奈何?」 曹成斜了小麻子一眼: 「大王是要長解決,還是要短解決?」 小麻子: 「何謂短解決,何謂長解決?」 曹成: 「如要短解決,事情好辦,大王去一下妓院,選一個入眼的,一個小時即可解決問題,回來保你只想睡覺,不覺心煩。」 小麻子: 「長解決呢?」 曹成: 「長解決就麻煩了。那得經過介紹、戀愛、登記、結婚等一套方式。何況大王不同別人,不能隨便找人,起碼模樣、品行、家庭出身、文化程度,都得差不多。這得在延津選美。」 小麻子問: 「何謂選美?」 曹成: 「即將婦女集合到一起,由你挑選。」 小麻子立即對這個感興趣: 「我要長解決,我要選美,我要挑選,我不要短解決。你看,上妓院,多麼粗俗。我要搞選美,這個高雅。」 曹成: 「大王既要選美,選美對延津也有好處。這又是一個公眾活動,可以借此凝聚延津人民,充分調動大姑娘小媳婦的積極性。把這積極性發揮到各行各業,也對全縣的工作是一個推動。」 小麻子點頭,讓曹成先回去,說再考慮考慮。考慮三天,下令,動員全縣人民,長期解決,選美。為搞好選美,成立「選美辦公室」。因曹成獻計有功,又是內行,任命曹成為辦公室主任;在賓館另開一房間,作為辦公地點;報名、遞照片,都集中到這個辦公室。聽到這個任命,曹成立即從泥田中拔出雙腳,歡天喜地上縣城賓館赴任。這時孬舅、豬蛋、白螞蟻、白石頭、瞎鹿、我,都對曹成有些不滿意。上次瞎鹿到縣城舉辦獨奏音樂會,曹成曾在旁邊連諷帶刺,說瞎鹿沒有骨氣,為了物質上的一時享受,竟出賣自己的藝術,用自己的事業向別人獻媚,這是出賣藝術家的靈魂等等。說得瞎鹿臉上紅一陣紫一陣。雖然在演奏那天,曹成也去站樁助威,但一開完音樂會,我們就被驅趕出縣城。在回來的路上,月光如水,照著小路,曹成又說:看看,這音樂會白開了吧?你雖然有超水平發揮,可貴族哪一個到場了呢?聽的不都是些庸俗的市民?小麻子、太后,都沒到場,到場的最高官員無非是一個衛士和一個劊子手。這會開得還有什麼意思?不是等於白開了?我早就說過,你不聽,我當過貴族,知道官場內部事情,沒人把藝術、文人當個東西,只是你自己在那裡自我膨脹罷了。人一成貴族,就沒了人的心肝。所以,不管是出於藝術家的尊嚴,還是出於普通人的自尊心,還是別跟他們結交為好。窮怎麼了?窮則獨善其身,不出賣靈魂,留得青白在人間;現在你音樂會奏了,靈魂出賣了,一片混濁,又沒撈到好處,圖個什麼呢?說得瞎鹿低頭不語。說得我們大家也口服心服,覺得跟瞎鹿去站樁助威,也是一件恥辱的事。可你曹成大道理說得這麼堂皇,把大家都說服了,現在輪到自己,一有與貴族結交的機會,怎麼也忘記自己演說的道理,屁顛屁顛就到了人跟前呢?這真是馬列主義裝電筒,只照別人,不照自己。在曹成背鋪蓋卷到縣城報到那天,我等眾人,都去找曹成,要弄通這做人道理。曹成一見大家的架勢,心裡就明白了幾分,我們還沒開口,他的臉「刷」地一下紅了,手腳沒處放,背包捆反了。我們看他那狼狽樣子,就不好再責問他,他嘴裡嘟嘟囔囔地說: 「具體事物具本分析,具體事物具體分析……」 然後尷尬地與我們握了握手,背起背包狼狽逃竄。走到村頭又回頭說: 「有了好處,我不會忘記大家,這是我跟旁人不同的地方。」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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