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相處流傳 | 上頁 下頁 | |
二十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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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等人告別延津,回北京處理萬般國家大事去了。太后一往情深而來,心事重重而去,百十年過去,一想到這一點,我們心裡就不好受。 太后一走,小麻子就進了延津縣城。 四 小麻子就是陳玉成,太平天國的一個領袖。做領袖之前,便是瞎鹿與沈姓小寡婦那個生於瘟疫之中的麻兒子。幾百年後成了精。小麻子一臉麻坑,不像其它英豪一樣長得虎背熊腰,而長得有點像我──細長,瘦肩,小眼,說話有些張狂和不知好歹。據說洪秀全經常拍著他的腦瓜說:麻子,你還是年輕不懂事呀。就像曹成有時拍著我的腦瓜說我一樣。麻子小的時候,我曾與他玩過一段時間,後來他長大鬧革命去,我就一直沒有見過。麻子小時隨母姓,姓沉;我們一起去上小學,教師孟慶瑞給他起的學名叫沈小麻子。他的母親沈姓小寡婦,河水暴漲時,常到河邊來接我們。沉紅顏薄命,但在我的記憶裡,來河邊接兒子時,唇上仍打著口紅。麻子生於瘟疫之中,渾身上下,有一股瘴氣,動不動就犯,弄得教室對面看不見人,大家捂著肚子咳。他的爹爹瞎鹿,是一個彈弦敲鼓走街賣唱的藝人。瞎鹿有一個師兄叫瞎河豚,長就一副火眼金睛,會看相,會看人,會看鬼,弄神捉鬼。一次到瞎鹿沈姓小寡婦家做客,看到小麻子,嚇了一跳──連手中的筷子都嚇掉了。等從地上撿起筷子,在衣襟上擦一擦,又接著夾盤子裡的烏龜蛋時,夾了幾下,都沒夾起,反被烏龜蛋夾了筷子。瞎鹿見師兄見了一個小孩子嚇得渾身哆嗦,支撐不住,十分不解;便問師兄看到了什麼。瞎河豚這時汗都出來了,一邊擦著臉上的汗,一邊歎氣: 「活了幾十年,第一次看到。」 瞎鹿忙問: 「看到什麼,看到什麼,他不就是個麻子嗎?」 瞎河豚直搖頭,說: 「說破英雄驚煞人!」 瞎鹿也吃驚,用筷子指著小麻子背影: 「知道師兄火眼金睛,難道這孽障將來有什麼發展嗎?」 瞎河豚搖頭,湊近瞎鹿眼睛說: 「哪裡是發展,恕我直言,這小子渾身瘴氣,一股邪煙,臉上麻子坑裡個個是奸佞和陰謀。長大不是英雄,而是禍國殃民、連累父母的元兇!是希特勒!」 「啊!」 瞎鹿嚇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瞎河豚問: 「小麻子生於何時?」 瞎鹿: 「生於瘟疫之中。」 瞎河豚拍著手說: 「這不結了,這不結了,生於瘟疫之中,將來對社會是不是一個瘟疫,也未可知!」 瞎河豚走後,瞎鹿整日坐臥不安。本來因為小麻子在瘟疫中師出無名,瞎鹿心裡就不痛快;常當著他母親沈姓小寡婦的面,吹起自己的那杆破嗩吶,指東打西,指狗罵雞;現在聽說他是一個瘟疫,還要連累父母,心中更加煩惱。當初×小麻子時,他沒沾邊,落了個「王八」帽子;將來麻子成了社會瘟疫,連累人時,他又跑不掉。兩頭不占一頭,世界不也太不公平了嗎?於是整天氣哼哼的,漸漸便起了除掉這孽障的念頭。除了他,不單報了私仇,于國于民于社會的安定與繁榮、進步與發展,都是有利的。膽子漸漸便大了。只是礙著沈姓小寡婦,一時不好動手。小麻子雖然瘴氣,但對母親沈姓小寡婦卻極為孝敬,大概是想瘟疫之中生下他不容易吧。于別人常烏煙瘴氣,一到沈姓小寡婦面前,就變得清純如水,像個小綿羊。給沉搔癢、捶背、捏腳、剪鼻毛、打小眼,什麼都幹。所以沉要打著口紅到河邊接他,如接一個多年不見的情人,其實母子倆分別剛一個早晨。當小麻子知道並非親生父親的瞎鹿對他懷恨在心時,瘴氣在身的人,如何容忍得下?於是以眼還眼、以牙還牙、以臉還臉、以鼻子還鼻子;不是不報,時間不到,時間一到,一定要報;父子倆關係處得很緊張。常為吃飯碗碰碗、睡覺床碰牆、放豬放羊撒尿拉屎諸多瑣事鬧矛盾。先是爭吵,後是滾到一起廝打。當然,小麻子人小,瞎鹿人大,瞎鹿常打敗小麻子,得意洋洋;小麻子臉上流著淚或血道子,對瞎鹿怒目相向。沈姓小寡婦自然站在兒子一邊,也對瞎鹿恨得咬牙切齒。三口之家,看上去有盛不下的萬般怒氣。最後弄得家裡的豬、狗、羊、雞、鴨、鵝、牛、驢、馬、貓、老鼠都分成幾派,相互仇恨。夜深人靜,常聽到他家有人用頭磕牆。不時有人叫: 「這個家,得死些人!」 最後,家裡以小麻子出走為結束。這年小麻子十五歲。這天家裡豬牛打架,瞎鹿與小麻子也加入進去,瞎鹿站在豬一邊,小麻子站在牛一邊。雙方展開惡戰。這時的小麻子,已不是小時的小麻子,雖然人瘦眼小,卻十分有力氣,一頭就將瞎鹿撞倒在地,用柳條子去抽,抽得瞎鹿滿臉血條條;牛當然也打得過豬,用犄角將豬的肚子劃破。最後得勝的一方,小麻子騎上牛出走,離開家鄉,到外邊參加革命去了。「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返。」臨走之前,小麻子在打穀場召開新聞發佈會,說此次外走,不同往常,不鬧個名堂,決不返鄉;此行並不單是參加革命,有一個目的,就是要找到自己的親生父親。這是男孩子的尋父情結。小麻子的出走,對沈姓小寡婦和瞎鹿,打擊都比較大。沈姓小寡婦失去兒子,痛哭不止,一哭三年,眼睛哭瞎;過去彈弦打鼓賣唱的瞎鹿是瞎子,現在瞎鹿瞎而複明,沈姓小寡婦卻瞎了。但瞎了的眼睛裡,仍不斷閃現著對瞎鹿的怒火。每天hu籃子用竹杆探路到地裡撿草,嘴裡仍喊著「小麻子」「小麻子」。瞎鹿對小麻子的出走,也比較害怕,因為單純的出走他不害怕,參加革命也不害怕。害怕害怕在他說要尋找親生父親,這比較可怕。說明他要棄舊從新,革命不但有外延,考慮國家與人民,還有內涵,要革命父子。這打擊比較厲害。自小麻子出走,沉不再與他說話,同居一室,不同一心;同睡一床,同床異夢。他自己也變得六神無主,失魂落魄,只等小麻子有一天革命成功回來與他算帳。在他心目中,小麻子最好在外邊革命的過程中被流彈打死;革命隊伍兵強馬壯,死一個不受大的損失,但他從此除了心頭之患。於是一天到晚,守候在打穀場口的大路上,等著郵遞員送來兒子陣亡的消息。但兒子陣亡的消息,遲遲不見送來。他六神無主,什麼也幹不下去,嗩吶、喇叭、單弦、二胡、京胡、板胡、墜胡、大鼓、小鼓、皮鼓、腳踏鼓、大鈸、小鈸、大鑼、小鑼、手板,都不動了,業務都荒廢了。前幾天太后突然來延津,縣官韓佈置人奏樂給太后聽,慕名來找瞎鹿,瞎鹿才突然想起自己只顧惦記革命陣亡,忘記了自己還是一個民間藝人。長期以往,如何了得?自己以藝人起家,站在人面前,人看著才算一個人;從此不再是藝人,哪裡還有站的根基?縣官哪裡還會再找他?於是打起精神,開始重操舊業,從「哆、來、咪……」開始,練習各種樂器的發音。本來在太后于延津停留的第三天晚上,要由瞎鹿給太后搞獨奏音樂會,無奈炮聲隆隆,太后也心神不安,提前在進香之後就匆匆上馬走了。使一切安排停當、穿好長袍短衫的瞎鹿好不掃興。他怪太后走得太早、太急,沒給他一個重新做人、重新揚眉吐氣的機會和契機。如果太后能多停一天,聽了瞎鹿的獨奏音樂會,音樂會如又很成功,觀眾不斷拍掌,瞎鹿謝幾次幕還掌聲不絕,太后上臺接見,握手,合影,女青年獻花籃,瞎鹿一定可以振作,過去心中積壓多年的怨氣、恨氣、晦氣和小麻子給他積壓的瘴氣,可以一吐而快,一掃而光,一放而松,而舒服,而脫胎換骨,重新做人,與世無爭,真正做一個不涉世事,不爭名利,榮辱不驚,不與小人和小事計較的隱士、名士;但延津城外一聲炮響,把瞎鹿這些幻想與夢想給打破了。瞎鹿脫下無用的長衫,還原成那個低眉晦眼、窩囊不堪、一腦門官司、一肚委屈和怨氣的凡人。太后,你不該走,你使一個藝術家失去一個脫離苦海與心獄的機會。太后你太心狠。但這只是事情惡化的一方面;事情更加可怕的,還在後邊,因為太后一走,代替太后進城的,竟是小麻子。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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