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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


  太后的身子慢慢放回椅背上。這時各種事情,千頭萬緒,才重新回到太后心中。太后這才意識到自己是在延津,不是在北京,延津有一個曾跟自己熱乎過一陣的傻小子,昨日跟他捉過斑鳩。再看眼前的舊時情人,竟是一個傻頭傻腦、油漬麻花、斜睨眼睛看人、下邊尿了一褲的渾小子,不禁長出一口氣,沒精打采地說:「看坐!」

  於是小安子給六指搬了一個座,讓六指坐下。

  太后這時問:

  「你找我什麼事?」

  六指還沒從驚嚇中醒過來,剛才來時的怒氣,都被太后的威嚴和剛才的「砍頭」,嚇到馬來西亞去了。下邊尿濕的褲子,不住地往下滴水,把屁股下的椅子給洇濕了。頭上也出了汗。太后問他有「什麼事」,他把來時所要說的事,一下子全忘記了,於是努力去想。但越是努力想,越想不出來,腦子先是暈乎,後是麻痹,突然感到有了事,又是千頭萬緒一齊湧來,不知從何談起,腦子成了一盆亂翻亂攪的漿糊。嘴一張,又合上,張一張,又合上,臉憋得鐵青,就是說不出話,還原成一匹吞了熱薯的癩皮狗。連小安子都替他著急,催他:

  「六指叔,有什麼事,快說,太后忙著呢!」

  太后皺了皺眉。打量著眼前的癩皮狗,頭腦一下子也胡塗了,我怎麼跟這個癩皮狗談過戀愛呢?這時六指終於說話了,但話也不是說出的,而是硬擠出的;擠一句話,臉就趣青一陣,一陣大喘氣,擠得汗如雨下,但磕磕巴巴又不知說的是什麼。人家送禮托人囑他問的事忘了,自己要問的事也忘了,人一下回到了幾百年前,說起的又是當年潞、澤兩州的種種事情。黑狗咬羊蛋,王二小打棗,偶爾捎帶上麥棵裡捉斑鳩的話題,還算沾一點邊,但馬上又滑了過去,又說起黑狗咬羊蛋。囉嗦半天,仍要囉嗦,太后皺了皺眉。小安子就把失魂落魄的六指給趕了出去。六指回到賓館,不知身在何處。太后處理完一天公務,回到賓館套間(太后將六指帶到縣衙,兩人並不同房,太后住的套間,六指住的標準間),洗了洗腳,手扣後腦勺,倚在被子垛上想心思。想了半天,突然對小安子說:

  「看來當年我不嫁六指,還是對的。」

  小安子忙說:

  「那是。看他那熊樣,一點不能替咱娘們分憂解愁。」

  太后皺了皺眉。小安子知道自己說話失了分寸,忙站到太后背後,給她老人家搔癢。搔到癢處,太后只顧自己「哼哼」著舒服,忘了剛才的不滿。

  當天夜裡,城外開始打炮。是太平天國的某些小子,想與太后玩《西廂記》。太后不來,延津太平;太后一來,也引來了太平天國。太后到底是大人物,外邊打炮,她仍能睡著。小安子等人也不是太驚慌。說:「料幾個土毛賊,能把太后怎麼樣?」倒是縣官韓有些驚慌。我們有些驚慌。正在賓館睡覺的六指,給嚇得屁滾尿流。六指覺得自己弄得實在不值。太后來了,本想跟太后沾些光,沒想到引起了太后的厭惡;光沒沾上,現在打炮,別再一個炮彈過來,把自己與太后同歸於盡。如果心同此心,心心相印,隨她去也就去了。現在眼見她不是當年的柿妹,對老爺們端著架子,冷如冰霜,動不動就皺眉訓斥;隨她陰曹地府,不也受她的管制?如在陽間不合可以離婚,可以分居;到了陰間,一竿子到底,何年何月是個頭緒?心慌意亂中,他拉開門,探出頭往街面上看了看,「隆隆」的炮聲中,街面上一團混亂,許多人跑來跑去,似要逃難的樣子,這時六指犯了一個歷史性錯誤,他一時胡塗、害怕、沒有主心骨、沒有一竿子插到底,也懵懵懂懂跑了出去,隨著人在街面上亂跑。把自己是太后的情人、太后的身邊人這個身份全給忘記了。亂跑了一夜,也不知隨人跑到哪裡去了。第二天早上,賓館服務員挨門送早點,到了六指房間,見被子、褥子一團混亂,人不見了,感到此事干係重大,忙報告小安子。小安子過去考察一番,說:

  「看這樣子,必是逃跑了。」

  接著就到了太后房間報告。太后聽後,神情漠然,只說一句話: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隨他去吧!」

  又低頭去喝自己的牛奶。

  小安子說:

  「是呀,豎子不足與其謀!」

  見太后皺了皺眉,忙又不說了。

  按事先的安排,太后在延津的第三天,是到縣城北街的「普救寺」上香。城外「咚咚」地打炮,大家都很著急。縣官韓一幫子,都托小安子的門子,讓他勸太后早一點離開延津,別讓一幫太平軍得了手,真演了《西廂記》,那樣延津承擔不起,從此成了千古罪地。小安子也覺得再呆下去不妥,就去勸太后。誰知太后不聽,說:

  「按原計劃,去普救寺上香!」

  於是,當天上午,大家戰戰兢兢,隨太后到普救寺上香。縣官韓、小安子等人,手裡的香都拿不住,韓把香頭杵到了自己臉上,大叫一聲,從此落下一臉傷疤。小安子瞻前顧後,屁股下擺衣服也在顫抖。只有太后臨危不懼,處事不驚,仍慢條斯理,堅持三叩九拜,把香上完。上完,才拍拍手上的塵土,跨上棗紅馬,與小安子諸人,離開延津。臨離開延津,太后的眼睛在街面上四處撒摸,問小安子:

  「小安子,你說我們這次到延津來幹什麼了?」

  小安子:

  「與民同樂,捉斑鳩,上香。」

  太后歎了一口氣:

  「這趟延津是白來了!」

  小安子這才明白太后的眼睛在搜索什麼,附和著說:

  「是呀,是呀,過去的事情,找總是找不回來的。只有向前看了。」

  太后點點頭,朝馬屁股上抽了一鞭,馬兒得得,在炮聲中出了北門。一出北門,延津二十多萬民眾,正跪在道路旁歡送太后。民眾對太后印象還是不錯的。民眾只知道與民同樂、同捉斑鳩、不忘舊情、親切和藹的太后,不知道她在縣衙的冷若冰霜。民眾歡送的是親切和藹的太后。這時小安子從跪著的人群中,不知怎麼又發現了六指。這小子失魂落魄,逃離賓館,亂跑了一夜,什麼時候又隨人跪到這裡來了。小安子忙用鞭子指:

  「太后,那有六指叔!」

  太后就像沒聽見,朝那方向看也沒看一眼,只是向民眾笑著招手,兩腿一夾大馬,馬就竄出一箭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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