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相處流傳 | 上頁 下頁 | |
三十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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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麻子一聲炮響,把太后給轟走了。太后走後的第二天,小麻子收起大炮,擦拭槍支,整理隊伍進城,打著太平天國的大旗。幾萬人的部隊,從小麻子開始,個個紅眉綠眼。進得城來,發一聲喊,四散搜索,齊聲高喊「活捉太后!」但太后早已走了一天,到哪裡活捉?最後占了縣衙。弟兄們占縣衙,小麻子帶了一幫人即奔當年生長的村莊。這時的小麻子,已不同十年前出走的小麻子。他雖然仍瘦,眼仍小,但威風凜凜,穿著鎧甲,戴著墨鏡,騎在馬上,前邊後邊擁著一隊整齊而雜亂、紅眉綠眼的衛隊。他衣錦還鄉。這時瞎鹿嚇得哆嗦,躲在家裡,沒敢去迎接,而是找到一根細麻繩,準備到老墳場的樹枝上去上吊自盡。但據小麻子入村後的表現,並沒有對瞎鹿怎麼樣;現在的小麻子,已經成長為一代英豪,四方奔走,胸懷開闊,不屑於與一個吹喇叭匠去計較前隙;大人不計小人過,宰相肚裡能撐船。何況這時的小麻子,已經更名改姓。據說在外奔走、革命的同時,已找到他的親爹,不然他怎麼改姓陳呢?但我後來揣摩,親爹陳也不是一個多麼爭氣、名載經傳的人物,不然小麻子從回故鄉到上刑場,為什麼從未提過親爹一次呢?據他身邊人講,他與母親沈姓小寡婦相見後,深夜敘話,母子二人抱頭痛哭,可知尋父過程的艱難與失望。只聽見沉說:當時遷徙之中,兵荒馬亂,又饑又乏,只知糊裡胡塗有一人上身,誰知他個龜孫是誰?接著又哭。這時沒有上吊的瞎鹿,已經回心轉意,不再計較小麻子的出處,不現懷疑、嫉妒,也在窗外歎氣。小麻子手握重兵不殺他,已夠瞎鹿感激的了,哪裡還有嫉妒和懷疑?瞎鹿與小麻子第一次在家中相見,瞎鹿急忙拜倒在地: 「麻子,我罪該萬死,我罪該萬死。別殺我,別殺我,我去上吊,我去上吊好吧?」 小麻子一臉冷漠,說: 「起來,起來,誰說殺你了?沒人殺你。我只問你,俺娘哪裡去了?」 然後就不再屑於與他說話。不屑就是最大的輕蔑,該殺不殺留著就是最大的侮辱。但身為吹喇叭的民間藝人瞎鹿,哪裡懂得這高深道理?聽見不殺,又摸腦袋,仍在腔子上,已是不相信有這等好事,已經鼻涕流水,感激涕零,所以忙爬起告訴小麻子沈姓小寡婦的去處: 「她在地裡撿草,她在地裡撿草。」 小麻子就率人去地裡接撿草的瞎娘。街上與我們相遇,上來與我們握手,寒暄,還特別用手拍拍我的腦袋,令我們也像瞎鹿一樣受寵若驚。我們當時的心情,跟前幾天見到太后差不多;除了心隨他去,為他出生入死、肝腦塗地都再所不辭之外,別的還有什麼呢?於是我們一邊流淚,一邊也隨他及他的衛士去迎接在地撿草的沈姓小寡婦。這時我們又感到內疚,感到有對不住小麻子的地方。小麻子已經這樣,我們卻讓他的瞎娘在地裡撿草,我們平時沒有對她照顧好。村長白螞蟻,這時腦子還聰明,代表大家,上前說了幾句抱歉的話。小麻子只是嘴唇動了動,不置可否。讓我們心裡打鼓。瞎眼的沈姓小寡婦,果真在大荒窪的草棵裡撿草,一頭的汗,一頭的雀白頭發,一頭的蝨子,破衣爛衫,胳膊、大腿露著肉。她聽到馬啼嗒嗒,人聲鼎沸,向她逼近,不知出了什麼事,忙搭起手簷向這邊張望。但她眼已瞎,張望也是白張望。她做夢也沒想到,人馬鼎沸中,領頭的竟是她多年出走現在已經發跡的兒子。到得她身邊,小麻子用手止住眾人,一人走上去,端詳一動不動的瞎娘(沈的手仍打著遮簷,望著遠方),端詳半天,淚「刷刷」地就下來了,跪到地上說: 「娘,娘,我是小麻子,小麻子接你來了!」 沈識得小麻子的聲音,這聲音她日夜思念,現在真到耳邊,她又有些懷疑: 「你不是小麻子,小麻子不是這聲音,他的聲音如狗,你的聲音如雞!」 小麻子這才發現娘的眼已瞎,一把抱住娘: 「娘,娘,我出去十多年,再是狗喚,也變成雞聲了!」 沉用手摸懷中的人,摸來摸去,又用鼻子在他身上嗅,終於嗅出一股熟悉的瘴氣。瘴氣待她一嗅出,立即大發,彌漫天地,差一點將我們熏倒。這時沉一聲長嚎: 「兒呀!」 大哭起來。兩人撫背摸胸,抱頭痛哭。叫人好不淒慘。 哭罷,衛士們已抬過一頂紅氈兒八抬大轎,小麻子跪在地上當腳凳,讓一頭汗一頭蝨子滿臉塵土和腥味的瞎娘蹬著他的身上了轎。好在沈在歷史上曾在曹丞相府和袁主公府上呆過,對高等華人的生活與舉止,並不陌生,一抬腿,一上轎,一招一式,立即從一個撿草瞎老太太的形骸中脫胎而出,露出了原來的貴族出身。 我等眾人,立即拜伏在地。 這時小麻子問: 「太后哪裡去了?」 我等答: 「夾著尾巴逃走了!」 小麻子指著轎上的瞎娘說: 「從今往後,她就是太后!」 我等答: 「zh!」 又拜伏在轎前: 「太后!」 五 一群紅眉綠眼人,開始統治延津。紅眉綠眼人中,有本地人,也有外地人;外地人本來就紅眉綠眼,本地人是出外參加革命,到紅眉綠眼人中,耳濡目染傳染上的。紅眉綠眼隊伍剛來時,軍紀嚴明,秋毫無犯,有的還幫助老百姓挑水,捕捉頭上的蝨子,很受我們歡迎。有幾個兵士到我們村來,孬舅、豬蛋,把他們支使得團團轉;村長白螞蟻還趁機把他家的豬趕到河裡,讓兵士們幫他家的豬洗澡。後來時間一長,像所有隊伍時間一長一樣,一切都變得稀鬆了。這時不再幫豬洗澡了。三五成群的兵在街市上遊逛,白拿瓜籽,白吃西瓜和餛飩,捕捉大姑娘的辮梢,調戲小寡婦,成了家常便飯。這時的紅眉綠眼,成了可以在延津橫行霸道的標誌。小麻子有個衛兵叫小蛤蟆,看到一位貧農老大爺家的小羊長得溫柔可愛,「咩咩」地叫人,頓起歹心,生拉硬拽,居為已有。從此夜夜摟著此小羊睡覺,把一個溫順的羔羊,折騰得慘不忍睹。小麻子日日呆在縣衙,夜裡衛兵房裡傳來羊的「咩咩」叫聲,他應該有所耳聞,但他放任不管。只是一天夜裡他正在睡覺,對面衛兵房中折騰得太厲害,羊聲淒厲,將他從夢中驚醒,他以為是自己做了惡夢,嚇出一頭汗,但用指甲掐掐大腿,仍知道肉痛,才知道並不是夢,而是黑夜中的現實。這時對面又傳來羊叫,他披上衣服,提上褲子,出來照對面門上「咚咚」踹了兩腳,憤怒喊道:爺在睡覺,搞什麼名堂!衛兵小蛤蟆忙停止動作,塞到羊嘴裡一把白糖。但第二天晚上,仍是折騰,不過羊不叫了,小蛤蟆用紅薯藤將羊的嘴給籠上了。羊既然不叫了,能安然睡覺了,小麻子將這事忘到了腦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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