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相處流傳 | 上頁 下頁
二十七


  小安子:

  「在!」

  太后:

  「推出午門斬首!」

  小安子:

  「zh!」

  韓爹幾個人便被懵懵懂懂地拉了下去斬首。直到斬首,老哥幾個還不知發生了什麼。令劊子手袁哨為難的是,太后說要推出午門,延津哪裡有午門呢?於是趕緊讓人建造午門;土午門建好(這座土午門現在仍保存著,成為延津一個古跡),才將韓爹等人斬首示眾。韓爹一被殺,全縣人大驚,這才見識了太后。與民同樂捉斑鳩的是太后,斬韓爹首如拔一根雞毛的也是太后。縣官韓便忙哭著去辦爹的後事。一邊哭,一邊心裡感到一陣輕鬆,從此縣裡縣官就剩了一個,再沒有人在上邊指手畫腳。自己如將爹殺了,是個千古罪人;太后殺了,就如同辦筵席之前要殺一隻雞。既借了太后的手,又除了自己的心頭之患,縣官韓又有些感激太后。所以當天晚上陪太后吃飯時,太后問:

  「韓,殺了你爹,心裡是否難過?」

  韓心悅誠服地拜到地下:

  「太后,您替延津人民做了一件好事哩!」

  太后「哼」了一聲,又冰冷起臉。接著與小安子等身邊人談起了北京的麻煩,把縣官韓與六指晾在了一邊。一直到晚飯結束,而且不到晚飯結束,太后吃完她的那份麵條,沒像往常一樣和顏悅色地等住眾人,而是吃完自己的就不管別人的,站起就走。像現在的某些名人一樣。名人一走,立即給桌上的其它食客造成一種心理壓力。他在時,大家說各種不同的話,其實都是為了給他聽;他一走,還有什麼可說的呢?就是故意做出不在乎人家,故意說一些扯淡的話,也顯得做作和毫無趣味,更襯出大家的尷尬。名人、太后吃完自己那份就走,桌上其它吃飯的,都沉悶下來,不知所措。六指連筷子都拿不好了,「匡啷」一聲,掉到地下。又偷偷撿起來,用自己的衣袖去擦。這時大家明白,太后真的端起了太后的架子。你既然現在端起架子,何必昨天與民同樂呢?與民同樂是一個樣子,現在又是一個樣子,讓我們以哪個樣子為准呢?讓我們用什麼樣的行動適應您的哪一個樣子呢?太后一端架子,麻煩就大了。小安子也端起架子,說了延津一大堆不是,街道髒了,賓館抽水馬桶滴水了,昨夜睡覺,見到蒼蠅、蚊子、臭蟲了,床單上有不明不白的漬印了,空調聲音太響了,音響也有些變調了,給隨行人員沒安排套房而只安排標準間了,等等,等等。如此粗心大意,讓太后如何安歇?是對太后不滿呢,還是故意怠慢太后呢?嚇得縣官韓趴到地上,大汗淋漓。昨天你們說不在乎蒼蠅、臭蟲、蚊子和老鼠,只是捉捉斑鳩,現在怎麼又在乎了?於是趕緊將等候在田間地頭的二十萬捉斑鳩人,又拉到縣城進行大掃除,消滅餘下的蒼蠅、臭蟲、蚊子和老鼠,收拾賓館的廁所和馬桶。二十萬人在縣城打起火把,把個縣城照得如同白晝。被殺的幾個賣驢肉者的婆娘,這時看著都心疼,如我的老漢不死,縣城聚集了這麼多人,將驢肉車推出去,一下能做多少生意?大家見太后發怒,個個不安,害怕大家再做出什麼對不住太后的事,便紛紛向我、孬舅、豬蛋、曹成、瞎鹿、沈姓小寡婦送禮,說我們和六指是老朋友,六指現在是太后的情人,讓我們走走六指的門子,看太后到底要幹什麼。誰知這時的六指也不是昨天的六指。昨天在麥田裡,六指表現還是不錯的。面對著和藹、親切、淚漣漣的柿妹,像吞了熱薯一樣的六指,竟也與太后言語對答,配合默契,共同重溫了一次幾百年前的舊夢。不是不言語,不是不說話,是沒有到時候;到了時候,啞巴會開口,鐵樹會開花。六指被太后帶到縣衙,躺在賓館的席夢思床上,耳朵聽著立體音響播放的流行音樂,望著滿天星的桔黃色吸頂燈,六指一下不知身在何處,於是浮想聯翩,徹夜不眠。想著想著,淚水又打濕了枕巾。這次感動不是為了與柿妹重聚,而是自己竟又會開口說話,語言排列大致不差,如山口中汩汩的泉水一樣,竟從山上就那麼自然而然地流了下來,沒有為這次百年不遇的重逢丟臉。自己為自己的表現感動,流下淚來。但感動一夜,第二天早上去餐廳吃飯,卻發現昨日原來是一場夢,昨日永遠不見了。昨日溫柔的柿妹,今日變成了冰冷的太后。說話、吃飯、舉手、投足,似乎變了一個人。見了六指,也只是禮貌性地點一下頭,完全失去了昨日的柔情、懷舊與親熱。六指本來攢了一肚子話,準備放到今天再仔細說;本來有一肚子計劃,準備今天再施行;重新捉斑鳩,與太后在麥棵裡嬉鬧;現在氣氛一變,人一變,驟然變化的氣氛如驟然變化的天,昨日還是紅日高照、暖洋洋,今天突然來了西伯利亞寒流,刮起了陰冷的西北風,有幾個人會不感冒?六指的一肚子話,一肚子熱情,一下子給憋了回去。正像兩人正過好事,突然「砰砰」地敲門,一切給憋了回去,那個難受;六指又成了吞了熱薯說不出話的狗,著急得在地上幹轉。就像憋回去的男女對敲門者的仇恨一樣,六指也對太后氣恨恨的。既然現在冰冷,何必昨日溫柔;既然現在成了太后,何必還提當初斑鳩?既有昨日,既有斑鳩,又何必今日這樣?想著想著,氣恨的淚順頰流了下來。但越是氣恨,越是說不出話,只是在吃過早飯以後,在批改奏章的太后旁邊如被剁了尾巴的狗一樣,匆匆來回地走。這時眾人托我們去走六指的門子,去問太后的事情,六指連自己的事還顧不過來,哪裡還顧得上眾人?所以眾人這人情是白托了,禮是白送了。我、孬舅、豬蛋、曹成諸人,這禮是白收了。不過最後大家還是推舉我溜進縣衙去找六指一趟,將事情向六指說一說,也不至於白辜負大家的委託。於是我趁著夜色,溜進縣衙,找到六指,叫聲「六指叔」,拉他的衣襟。六指一見我,如同見到親人,淚刷刷地就下來了。我將眾人委託給他說了,說時沒抱什麼希望,沒想到六指這時倒很英勇,憋了半天,憋得臉通紅,發出、憋出一段話:

  「媽拉個×,丫挺的,一天沒理我,一天沒跟我說一句話。剛才晚上吃飯,吃完沒打招呼,就徑直走了。我正要問問她: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六指脾氣上來,就果真去衙後賓館五〇二套房找太后。太后這時正抱著腦袋、倚在被垛上犯愁,身邊扔了一大摞摺子。這些摺子中個個不是好消息,都是洋人、老毛子、土毛子、皇上搗蛋的事;其中最近遞上的一個最可惡,上面說,太平天國幾個小子,知道太后在延津,要率兵包圍延津了。想用突襲的辦法活捉太后,演一場《西廂記》,將太后像鶯鶯一樣困在普救寺中。他們想當孫飛虎。正在這時,六指沒眼沒色,滿臉怒氣地進來了。進來在屋當中一站,沒頭沒腦地喊了一句:

  「你到底想幹什麼?」

  便氣鼓鼓地坐在旁邊墩凳上,一言不發,眼睛斜睨著看太后。把太后和在太后身邊搔癢的小安子嚇了一跳。太后當時正在考慮國家大事,風雨飄搖的國家,到底向何處去?是「以夷制夷」好呢?還是「以官制土毛子」、「以土毛子制洋毛子」好呢?是「聯合大眾一致對外」好呢,還是「攘外必先安內」好呢?至於宮廷內部,是給皇上點厲害,使他知道馬王爺三隻眼好呢,還是乾脆換馬好呢?不過馬已換了幾匹,個個有不盡人意的地方,個個Cu過蹶子,再換一匹,是否會Cu呢?千里馬怎麼這麼難找呢?時常換馬,會不會再引起政治風波呢等等。正在這時,突然闖進一黑小子,與她大聲叱吒著說話,把太后一下嚇得胡塗了,弄不清臉前站的到底是什麼人。又是一個刺客嗎?是土毛子派來的,還是皇上派來的?抑或是八國聯軍派來的暗探?大家聯合起來不住地算計老娘,成何道理呢?太后又一次震怒:

  「小安子!」

  小安子:

  「在!」

  太后:

  「推出午門砍了!」

  立即上來些刀斧手,便要將六指推出去砍了。把六指嚇得尿了一褲,把褲衩、襯褲、毛褲都濕透了。小安子頭腦還清醒,忙上前打一個千說:

  「老佛爺,這個人砍不得!」

  太后:

  「為何砍不得?何人敢對老娘如此說話?」

  小安子:

  「這是六指!」

  太后迷惑:

  「六指,六指是誰?哪一個六指?」

  小安子:

  「就是幾百年前跟老佛爺談過對象的那個。」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