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相處流傳 | 上頁 下頁
二十六


  接著淚又下來了。

  接著又敘話。

  六指:

  「現在在宮中怎麼樣?」

  太后用手拈著衣襟說:

  「還能怎麼樣,不就那麼回事。宮裡的日子,沒有一天是省心的。呆在宮裡,就常想過去的平常百姓日子;可一過平常百姓日子,就又想宮裡伺候得如何舒服。」

  六指:

  「宮裡怎麼個舒服法?」

  太后扭捏地笑了:

  「怎麼說呢,這麼說吧,拉屎時,還有人給你搔癢。」

  六指點點頭,半晌不語。又問:

  「這次怎麼到延津來了?」

  太后眊了六指一眼:

  「還不是為了你。」

  六指大吃一驚,用手指著自己:

  「為了我,為了一個六指,就可以興師動眾到延津?」

  太后:

  「這是從西邊回北京,路過。我讓待了一下。」

  六指撅嘴:

  「我想也不會專門為了我。」

  太后指著他:

  「看,小心眼了吧?」

  兩人都笑了。

  六指又問:

  「怎麼一到延津,別的不幹,就讓人趕斑鳩?」

  太后撅著小嘴不高興了:

  「你還說沒有忘了我,連斑鳩都忘了?」

  接著就委屈地「嚶嚶」想哭。

  六指趕忙想。突然一拍腦門,想起一件事。即他與柿餅臉姑娘在潞、澤兩州談對象時,那年春夏之交,地裡是青嫩的麥苗,兩人躺在麥棵裡談戀愛。談著談著,翻來覆去,發現空中飛舞的斑鳩。二人便爬起來,跑著捉斑鳩,你捉一個,塞到我懷裡;我捉一個,塞到你懷裡;相互嬉鬧,追逐,不時撲倒在一起,像電影中的常見鏡頭一樣令人難忘。原來幾百年之後,身為太后的柿餅臉姑娘,那個柿妹,還沒忘記當年與六指哥追麥苗中斑鳩的把戲。現在六指想起來了,馬上就很感動,一把抱住還在委屈的太后:

  「柿妹!」

  兩人又哭到了一起。這時太后說:

  「六指哥,當年是我不懂事,沒跟你遷徙,別怪我。」

  六指忙說:

  「柿妹說到哪裡去了。只要你還記著斑鳩,我六指再打幾百年光棍也無怨。」

  太后點點頭,用衣袖擦自己臉上和六指臉上的淚,說:

  「咱們看捉斑鳩吧!」

  兩人站在那裡,看二十萬人捉斑鳩的壯觀景象。二十萬人一人持一明晃晃玻璃瓶,隨飛舞的斑鳩四處奔走呼叫,在一片血紅的夕陽下,猶如一個長幅奔走呼號圖。這時六指有些可惜人力物力,對太后建議道:

  「柿妹惦著斑鳩,惦著就是了;就是要捉,咱們倆捉捉就夠了,何必動用這麼多人?」

  這時太后歎息:

  「現在你妹和當年不一樣了。自成了太后,走哪一步路能是個人的?任何事,包括個人私事,你換一個衛生巾,一鬧動靜就大了!」

  六指往後退兩步,盯著太后看,這時頭腦有些清醒,明白了現在已不同于當年,柿妹已不是當年的柿妹;他與柿妹之間,已有很大的鴻溝了。這時太后說:

  「六指哥,這次既然相見,咱們不要分離,我那冤家也死了幾十年了,你跟我回宮中吧!」

  六指一陣慌亂:

  「你讓我去當皇上嗎?我可不會當皇上。」

  太后:

  「不是讓你當皇上,你不是滿族,怎麼能當皇上,你跟我走,只能當個太監,但也不離我身邊。」

  六指一愣:

  「那玩意也要割去嗎?」

  太后:

  「要割去。宮中的規矩。」

  六指瞪了太后一眼:

  「那還有什麼意思?」

  太后想了想,也歎息一聲。又說:

  「不去也罷。我在延津要呆三天,那你跟我回縣衙,好好將息三天吧!」

  於是,這天捕捉斑鳩結束,夜幕降臨,在田野上雜亂無章、東奔西走的二十萬火把映照下,六指──我們的鄉親,隨太后回了縣衙。以後幾千年中,這在延津傳為美談;當年太后如何不忘舊交,千里尋夫,尋找一個剃頭匠,又在田野大捉斑鳩,燈光火把,淚光閃閃。到了三〇五八年,一位爪窪國作家用此故事寫了一本書,叫做《斑鳩時期的愛情》,因此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獎金一千三百萬第納爾。這位爪窪國作家很有良心,將獎金的一半,分於延津縣辦教育,因此又落下一個三十一世紀活雷鋒的稱號。

  三

  太后在延津共住三天。第一天是捉斑鳩,與民同樂,並將六指帶回了縣衙。第二天五更外面各種馬匹開始不斷向延津跑,向太后稟告各種國家大事,上各種帖子。這時太后就無法出縣衙一步了。捉斑鳩也因此停止了。隨太后進衙的六指,還想第二天重溫舊夢,仍跟太后去捉斑鳩,並想出許多好主意,想與太后一起重演當年在潞、澤兩州麥棵裡捉斑鳩的鏡頭,並對太后說:他們捉他們的,咱倆捉咱倆的。太后微笑著點頭。但第二天雞叫,各種馬匹、宮中的太監開始出出進進,小安子喚起太后,太后登堂處理各種大事,捉斑鳩事宜,就無形中暫停了。二十多萬延津人,第二天五更起床,聚集到麥田四周,一直等到日上三竿,遲遲不見太后到來,也只好在田頭蹲著繼續等,吸旱煙,奶孩子,替太后著急。縣官韓也在縣衙外著急,搓著手說:到底還捉不捉了?托人走後門去打問六指,六指也著急,說:是呀,還捉不捉了?你們急,我不急嗎?但太后一臉嚴肅,坐在大堂上。六指發覺她已不是昨日的柿妹,也不敢上前去問。大家發覺,案後的太后,這時就真成太后了。太后為什麼到延津來?我當時年幼無知,只知道稀裡胡塗跟著別人看熱鬧,真以為老人家是來捉斑鳩;後來長大成人,通過在北京白石橋北京圖書館尋找故人,才知道太后此次到延津來,並非易事。原來老人家正處在風雨飄搖、四面危機之中。大清王朝末期,這時世界上的人,全沒了人心。太后,柿妹,一個婦道人家,統治一個中國,容易嗎?但內憂外患,有許多人與她為難。外邊有老毛子,八國聯軍;內有土毛子,太平天國;身邊有小皇上與她拌嘴,要維新、絕食等等。老人家已經心身交瘁了。待各種事處理得稍有眉目,老人家要散散心,便出外西南巡。從西安返京,路過延津,想起一個六指,便停車捉斑鳩。在激烈的政治鬥爭中,忙中偷閒會一下過去的情人,這在古今中外歷屆領袖中,是有先例的。無非地點不同。太后就選擇了延津。但沒想到太后一離京,使那裡的各種沉渣泛起,老毛子、土毛子、皇上,又不約而同地想鬧事。於是各種馬匹、帖子便到了我的故鄉。太後坐在案後,一邊批改文件,下懿旨,一邊暗自傷心:我才捉了一天斑鳩,你們就不讓我捉了?於是心情鬱悶,悶悶不樂,文件也不批改了,坐在案前發呆。這時縣官韓的老太爺不識趣,以為太后還是昨天的太后,還要與民同樂,也是一片好心,見太后在那裡閑坐發呆,便以為太后無可散心處,斑鳩捉厭了,想不出好玩的新花招,便自作聰明,擅自做主,約了幾個賣驢肉的老夥計,一路闖進衙來,要與太后叉麻將玩。一來與太后散心,二來也在老弟兄面前顯顯威風,三來讓兒子縣官韓看看,自己在太后面前,比他還要自如有能耐呢。於是幾個反穿皮襖、渾身腥臭的賣驢肉者,在韓爹率領下,大搖大擺到了太后面前,為了打破冷場,韓爹還開了一個玩笑,說:大妹子,坐那想誰呢?咱兄妹幾個一塊叉麻將吧。便將一小布袋裡的油漬麻花的麻將,傾倒在太后的各種紅頭文件上。太后正在那裡發悶,見闖進幾個不明不白的粗人,嚇了一跳,太后這時以為自己是坐在北京的金鑾殿上,見人闖宮,不明不白把一堆炸藥樣的小方塊子傾倒她面前,以為是老毛子或太平天國、小皇上或康梁派來的刺客,要發生一起政治謀殺案,一下從椅子上跳起來,接著在地上打滾,滾到屏風之後,尖著聲音叫:

  「有賊,有刺客!小安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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