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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白螞蟻捂著臉分辯:

  「太爺,你弄錯了,污辱太后的不是我,是六指那小子!」

  縣官韓這才明白。但立即說:

  「什麼弄錯,六指汙罵太后,你也有責任!他不是你手下的村民?平時你怎麼管教的?來呀!」

  袁哨等人立即答:

  「在!」

  韓:

  「將六指、白螞蟻給拘了!」

  立即,袁哨帶衙役將大喊冤枉的六指和大喊冤枉的白螞蟻給拘了,帶了手銬、指銬和大枷。韓自知此案干係重大,不敢自專,便將六指、白螞蟻牽了,牽到田埂邊。太后正站在田埂上,看滿天飛舞的斑鳩。縣官韓上前一步跪下:

  「太后,出了一件大事,小的不敢自專,特來報告太后!」

  太后扭過臉:

  「什麼事?」

  韓:

  「有兩個刁民,在背後辱駡太后!」

  太后:

  「辱駡什麼?」

  韓:

  「小的不敢說。」

  太后:

  「但說無妨。」

  韓:

  「這小子說,您像他談過的一個柿餅臉對象!」

  太后還沒說話,小安子在一旁就火了,尖著嗓子說:

  「大膽刁民,敢與太后談對象。來呀!」

  一班軍士、衙役、劊子手答應:

  「在!」

  小安子:

  「推到那邊紅薯地裡砍了!」

  一群太后的身邊人,加上本鄉本土的劊子手袁哨,如狼似虎撲向六指和白螞蟻。六指當時嚇昏了,白螞蟻嚇得屙了一褲。袁哨已將鬼頭大砍刀拔了出來。這時太后微微一笑說:

  「刀下留人!」

  劊子手們忙又停下,將六指和白螞蟻拖到太后跟前。六指昏迷,現用水潑醒;白螞蟻一身臭,就讓他離太后遠些,且站在下風。六指醒來,直用手摸自己的頸子。太后問:

  「叫什麼名字?」

  六指哆哆嗦嗦,半天說不出話。還是曹成早年當過丞相,見過世面,這時上前一步跪下說:

  「請太后息怒,六指一經嚇,就像吞了熱薯的狗,有話說不出!」

  太后一笑:

  「明白了。那留下他自己,其它人仍捉斑鳩去吧。」

  於是,六指被留下,其它二十多萬人,又開始狂奔著在麥田裡捉飛舞的斑鳩。屙了一褲的白螞蟻,也被放了。放了以後,失魂落魄,一身臭氣,也隨著眾人亂跑捉斑鳩。可斑鳩嗅到他的臭氣,哪裡到他身邊來?半天一個斑鳩無捉住,原來捉到瓶中的斑鳩又全飛跑了,於是拿著空瓶子急得亂哭。這時豬蛋問他:

  「下次還使壞不使壞了?告密不告密了?」

  白螞蟻哭著臉說:

  「再不使壞,再不告密了。」

  還是瞎鹿心善,囑咐白石頭,讓他拉他爹到附近一個陰溝裡去脫褲子擦屎洗屁股。擦完屎,洗完屁股,又上來捉,白螞蟻才捉到兩個。

  這邊太后將六指留下,讓他抬起頭來,抬頭觀看,然後問他的名字、多大了、民族、籍貫等。太后與六指臉對臉,一直笑吟吟的。看太后這個態度,像村頭賣飯用圍裙擦手的和藹大嫂,六指的緊張情緒逐漸緩解,膽子開始大起來,嘴裡能答話,漸漸不再磕絆。說六指老實,這時六指又不老實了;老實人不老實起來,往往更厲害更實際目標更宏大也更直接。他端詳著太后,看太后的臉、眼、眉毛、鼻子、嘴唇、耳朵、耳朵上的鑽石耳墜,看著看著,又犯了迷糊:怎麼越看越像柿餅臉姑娘呢?從明到清,也幾百年了,柿餅臉姑娘雖然久違,但柿餅臉姑娘是六指第一次動心思的姑娘,也是最後一個;所以心中不可謂記得不牢,沒有一天不騰出工夫思念。柿餅臉,細眉毛,眯眼,大嘴,尖鼻頭,小耳朵如貓,大腦門如驢,音容笑貌,舉手投足,這不是心中的戀人柿餅臉是什麼?多年思念,聚到如今,現在你怎麼成了太后了呢?當時讓你隨我遷徙到延津,你爹不讓你來,把你嫁給一個屎殼螂財主,路上我才寸斷肝腸,百經周折,風雪迷漫;現在你到延津來,怎麼又成了太后呢?太后見他在那裡犯迷糊,也不怪他,反讓六指敘述他過去在潞、澤兩州老家的往事,與一個叫柿餅臉姑娘戀情的前前後後與恩恩怨怨。一聽太后讓敘述與柿餅臉的往事,六指情結大發,因為幾百年來,有誰哪怕是一個普通人,能去關心一個剃頭匠六指的往事呢?歷史風雲翻轉,個人的情感往往被一抹而過,像地上被人踏車碾的稀泥,除了忘卻,沒有記念。現在堂堂一國之君女王太后讓他講,她聽,六指怎能不激動呢?於是沒頭沒緒,滿嘴唾沫星子地講了起來,講與柿餅臉姑娘如何第一次在剃頭挑子熱水鍋前相見,如何一見鍾情,如何眉來眼去,之後如何在麥秸垛穀草垛私會,最後朱和尚遷徙,柿餅臉她爹如何雜毛,如何大槐樹下生離死別;遷徙途中,如何思念,如何在天地冥晦中拉動黃河,如何回去尋找柿餅臉,柿胼臉又如何嫁人;幾百年又如何朝思暮想……等等等等,不一而足,不能備述。講著講著,太后開始淚流滿面,沒等六指講完,便一頭撲到六指懷裡(把小安子、縣官韓諸人嚇了一跳),大叫:

  「六指哥,苦了你了!」

  六指這時才明白,眼前的太后,果真是幾百年前的柿餅臉姑娘,所以她才刀下留人,聽他敘說詳情。什麼太后,是自己的戀人,於是也像當年在稻草垛旁一樣,也伸手摟住了太后的頭:

  「柿妹子,想死我了,這不是在夢裡吧?」

  接著小安子、縣官韓諸人紛紛後退,騰出麥田中一席地方,供太后與六指敘說舊情。六指說分別後的種種事情,到延津的種種苦難;太后說天轉地轉,生死輪換,怎麼從一個鄉下小丫頭到小官宦之家,又怎麼入的滿族籍,又怎麼入選進宮,怎麼奮鬥成了皇上的寵物,怎麼生兒育女,怎麼宮廷險惡,怎麼歷經風險,怎麼成了太后,吃的苦一點不比六指少;倒使六指覺得自己歷經的苦難和思念輕如塵埃,不值一提。太后又說,她也常年累月,在世界上牽掛一個人,就是那個可愛的剃頭匠六指。又讓六指拿他第六個多餘的指頭給她,擱在掌中看了半天,點頭說:

  「是六指,是六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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