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相處流傳 | 上頁 下頁


  什麼時候說看到了,就猛地一松繩子。大家都說好玩,拍手同意。孬舅的這種發明,被延津人流傳下來。以後什麼時候再處置人,就常樹這種杆子。但孬舅對這種發明,似乎並不在意,他愛好的還是埋人,動不動仍說:

  「不行挖個坑埋了你!」

  大家覺得立杆子好玩,於是就架杆子,吊人,讓白螞蟻「望曹」。這時的白螞蟻,早已被杆子嚇得昏了過去。大家便把昏了過去的白螞蟻,吊到杆子上。問他:「看到曹賊了嗎?」他昏迷不知回答。大家便一直把他吊到杆子頂上。杆子頂上風大,將他吹醒,他眼望四周,不知身在何處;看天上一片繁星,地上一片火把,火把照亮人的無數眼睛,以為回到了童年時期,他娘給他舉高高玩呢,覺得好玩,便「嘀嘀」亂笑。這時繩子一松,一個肉團從高杆頂上墜落下來,「叭嚌」一聲,血肉飛濺。白螞蟻就又昏了過去。幾次這樣「望曹」,杆子周圍濺得都是碎肉。馬上就有無賴將碎肉撿起,放到火上烤;像現在某些人涮羊肉一樣,有個半熟,變了顏色,就往嘴裡填。最後白螞蟻七竅生煙。這時回到了現實。嘴裡說:

  「看到了,看到了曹,也看到了白石頭。」

  他是真的看到了。曹正在慶邊躺著,白石頭跪在那裡捏腳。白螞蟻淚如雨下。這時大家已將野味吃得差不多,都拍拍油手,或將油手往頭髮上抹一抹,紛紛拿起棒子,說:

  「他還真看到了。」

  發一聲喊,亂棒上去,將白螞蟻棒成了一灘無法收拾的血肉。

  這時我看到,那團血肉中,升起一隊隊白蟻,扇動著明亮青嫩的小肉翅膀,向東南方向飛去。

  兩天之後,主公又在打麥場召開大會,做戰前動員。這時他給豬蛋和孬舅發了一個嘉獎令,授予他們「忠誠衛士」稱號。說對白螞蟻一事,上次我想錯了,倒是豬蛋老孬想對了。這次圍剿圍得好,不徹底消滅敵人,敵人就不死心。又表揚豬蛋孬舅敵我分明,立場堅定,對同志一盆火,對敵人一盆霜等。表揚完,又接著給大家做戰前動員。說曹賊敗走之後,仍不死心,現在正在聚集力量,妄想反攻。到底哪一天反攻,現在還弄不清。反正一場血戰就在眼前,要大家做好準備,時刻準備打仗。大家高呼口號,群情激昂,盡興而散。

  九

  一場血戰。我們所有的延津「新軍」,都成了曹的俘虜。主公,你及你的軍隊,再加上我們,原來這麼不經打。曹這次反攻用的力量很大,軍隊像蜂蜜和螞蟻一樣,「嗡嗡」地翻著蛋滾過來,據說有一百萬。百萬之中,當然有許多也是曹新操辦起的「新軍」。上次曹撤離延津之後,退踞汲縣、滑縣、浚縣等地,據說在那裡臥薪嚐膽,伺機反攻。百萬「新軍」,都是在那裡另起爐灶、招募訓練的。現在時機成熟,要來報仇雪恨,洗去上次敗走的恥辱。曹說:

  「一個雞巴延津,我讓袁紹三個月,現在麥子收到了家,我該回去看看了吧?我早就說過,讓不是目的,是為了更好地占;占也不是目的,而是考慮黃河之北的根據地,該連成一片了吧?」

  曹手下的眾將官見曹這麼大長眼光,都齊聲擁護,說早等得不耐煩。於是吶喊,跺腳,咬牙,放屁,摩拳擦掌,群情振奮。於是開拔過來。我有一個姑媽家,就在汲縣蛤蟆屯,我一個表兄,就在蛤蟆屯的「新軍」裡,這次也跟了過來。滑縣有道口,道口有道口燒雞,很出名。據說百萬軍中一人一隻燒雞,一手啃燒雞,一手執長矛,銳利不可擋。當然,水來土屯,兵來將擋,我們主公、軍隊及我們的「新軍」,也不是吃素的。我們不能眼看著敵人來占我們的土地,吃我們的麥子,淫我們的婦女,挖我們的小孩子的心肝。曹軍黑壓壓一到,我們就拉開了戰場。主公、士兵及我們頭剃青禿瓢、蒙著白毛巾的「新軍」,都伏在村西土崗後,把槍、梭標、鳥銃和土抬炮架在土崗上,等著曹軍的到來。曹軍大隊人馬來到眼前。果然,人比我們多,鋪天蓋地。百萬軍中,旗門開處,旗門開處,擁出曹丞相。久違了,丞相。我從土崗後探出頭,見丞相騎在大白馬上,談笑風生。幾個月過去,丞相不見胖,可也不見瘦。談話仍帶著安徽家鄉的口音。這時我又看到,他身後轉出乾癟總管和白石頭。幾多時間不見,總管還是那樣乾癟,但白石頭這小子個頭倒長了許多,跟著丞相吃飯油水大,臉胖得已夾鼻子夾眼。小子身上衣裳也乾淨,青綠色的曹軍制服,戴著插公雞尾巴的頭盔,身上背著一架盒子炮,手上還戴著一白手套。我看看白石頭,又看看蜷縮在土崗後的我,一身髒兮兮油漬漬的破棉襖,破棉襖露出一朵髒棉花,臉上東一道西一道,鼻涕流水的,再往上是一個青禿瓢,青禿瓢上纏了個沾滿牛油的羊肚子手巾,不禁有些自慚形穢。但又想到別看你白石頭乾淨,你爹白螞蟻,你娘你姐你妹妹,都讓我們亂棒打死了,吊在「望曹杆」上放了西瓜炮,心裡又有些惡劣的得意。這時曹丞相一馬躍出,站在軍前,叫袁主公說話。主公也從土崗後鑽出,站在土崗上。曹笑著頷首:

  「主公別來無恙?」

  袁也笑,朝地上啐了一嘴唾沫:

  「丞相一向可好?」

  丞相:

  「近日有什麼樂子,告我也樂一樂!」

  主公:

  「雞巴窮鄉僻壤(主公這樣說,可傷我們延津人的自尊心,你不是挺體恤下民、和藹可親的嗎?)有什麼可樂的,就打了一回獵。」

  丞相:

  「可打到什麼?」

  主公:

  「一個人,幾隻狐狸,幾隻pao子。丞相稀罕,拿走吃去。」

  丞相搖搖頭,又問:

  「沈姓小寡婦可好?」

  主公:

  「還好。」

  丞相:

  「上次我做得不對,拔了她的牙。但也是一時氣惱。不知主公喜歡的,就是那兩顆牙。早知這樣,絕不會那樣做。」

  主公:

  「區區小事,何足掛齒。再說,喜歡一個女人,也決不在牙。丞相經驗比我多,自然知道這一點。要的是另外一副牙。」

  丞相哈哈大笑:

  「主公痛快。我就放心了。還有一事請教。景升(即劉表)離主公很近,可還有走動?」

  主公:

  「上次他小女過生日,讓人送過去一個蛋糕。」

  丞相:

  「豬狗不如的人,何勞主公送糕?」

  主公:

  「大面上,還要說得過去吧!」

  丞相:

  「這雞巴玩意還那麼荒淫無恥?」

  主公:

  「那麼一把歲數了,改也難。」

  丞相:「消滅劉景升,如撚死一隻螞蟻。」

  主公:

  「當然,頂多如踩一隻屎殼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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