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相處流傳 | 上頁 下頁 | |
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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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人忙說: 「豬蛋,老孬,你們不是匪屬!你們不是匪屬。」 豬蛋:「既然俺倆不是,小劉就不是。這事就到此為止,不要再說了。再說就不是針對一個小劉,而是針對我和老孬了,就是政治問題了!」 眾人忙說:「不說小劉了,只說白石頭他爹。」 於是托孬舅和豬蛋的福,大家不再追究我,讓我過關。接著便把對兩個捏腳的仇恨,都集中到一個身上,都對準了匪屬白石頭他爹。當初離開丞相府,我與我爹都很傷心,現在歷史發生變化,禍伏福焉,我們又很慶倖,多虧早日離開曹,豬尾巴也嗍了,現在也成了沒事人一大堆裡邊的。兩邊便宜都占到,世界上這樣的事不太多呀。我爹還興沖沖地告訴人: 「多虧我,我早就說過,不讓俺娃跟白臉奸臣幹事,看看,現在看出我有主意了吧?」 不過,有我在場時,我爹不好意思說。不過即使他說,我也不責怪他。人嘛,說話辦事,不都是這麼個模樣!在圍殲白石頭他爹的行動中,孬舅、豬蛋、我爹、我積極性都很高。好象誰這時越積極,誰就從小跟曹有不共戴天之仇一樣。 白石頭他爹叫白螞蟻(當然是乳名啦)。白石頭沒發跡之前,他無非是個牲口販子,整日紮條白毛巾,騎個破自行車,主動到集市上去與畜生產伍;然後捂著人家眼睛,幹些倒賣人家的勾當。自白石頭發跡之後,他扔下畜生棒和捂眼,當起了老太爺。他說: 「再不跟畜生治氣了!」 按他當時的想法,看丞相那模樣,這天下是鐵筒江山,他老太爺要當一輩子了。沒想到短短幾個月,國破山河在,領袖曹丞相望風而逃,他從昔日老太爺的地位,一下跌入到匪屬的深淵,連個平民百姓也不如。何況惟一的兒子也被曹帶走了,是死是活,還不知道。家裡成堆的豬尾巴,也都扭動著身子奪門而出,四散奔逃。白石頭他娘,他姐他妹,都撲到地下去捕捉。但這時的豬尾巴,身子變得像泥鰍一樣滑;剛攥到手裡,它身子一扭又滑掉了,留給你一手稀爛的唾液。最後大家不捉了,任它跑。這時它倒不慌不忙地慢慢一步一個程序地往屋外折跟鬥。把白石頭一家氣得直哭。白螞蟻邊揉著眼睛哭,邊對老婆說: 「早知這樣,咱就不嗍這豬尾巴了,咱就不讓咱娃去給曹賊捏腳了。現在,看看,雞飛蛋打,咱們成匪屬了!」 一開始我們也沒有把白石頭他爹打成匪屬。沒打成匪屬並不是大家不清楚他的罪惡,而是袁主公慈悲為懷,不贊成這麼做。袁說: 「一個白石頭,算了。要放到當時的歷史環境中看問題。假如我是白石頭,曹一來,我也不知道我會幹些什麼!」 對主公的話,我們當然理解他的善意;但對白石頭和白石頭他爹這麼威風猖狂一時的人,如果現在果真算了,大家從心理上就不答應。主公越是寬大,大家對白石頭一家的憤怒越是高漲。豬蛋、孬舅把民情反映上去,說: 「主公,你當然是一片好心,但對像毒蛇一樣的人,我們不能像農夫一樣憐憫。白石頭現在仍在曹賊身邊,焉知他天天不隨曹賊罵您?何況白石頭他爹民憤很大,民意不可違。如主公一味這麼不講原則,我們在下邊也不好工作了。」 主公沉吟半天,問: 「據你們說,該怎麼處理呢?」 豬蛋、孬舅說: 「亂棒打死!」 主公吃驚: 「大家仇恨這麼大?」 豬蛋、孬舅說: 「這是有先例的。上次片鑼他老婆通匪,娘家在劉表那裡,就亂棒打死了。」 主公「唉」了一聲,又沉吟。這時已經三更天,主公也困了,仰口打了一個哈欠。這時沈姓小寡婦已經康復,又在蚊帳裡嬌滴滴地催他。於是他說: 「那就打死吧。」 但又說: 「不過不要亂棒。亂棒多慘,一棒吧。」 主公說一棒,豬蛋、孬舅回來仍傳達為亂棒。主公指示傳達不過夜,這時已是五更雞叫,大家手執火把聽了傳達,群情振奮,睡意全無。立即找棒的找棒,拿槍的拿槍,發一聲喊,蜂擁著朝白石頭家湧去。 可到了白石頭家,白石頭他爹白螞蟻已經逃跑了。陣營內部出了內奸。在大家群情振奮時,白螞蟻已經得到信息逃走了,只留下老婆和幾個白女兒在床下發抖。找不到白螞蟻,大家更加憤怒,於是先亂棒將床上床下的老婆白女兒打死,接著找白螞蟻。 白螞蟻逃到哪裡去了? 逃到了延津西北部的大荒窪。 於是出現了千軍萬馬圍殲白螞蟻的行動。大家在大荒窪拉開網,對白螞蟻進行梳篦子圍剿。過去在大荒窪圍獵畜生,圍獵狐狸、pao子、兔子等,曾有過這樣壯觀的場面。現在圍獵白螞蟻。由於好久沒有圍獵東西了,現在出現一個全民圍獵,大家都很興奮。豬蛋又把瞎鹿叫上,讓他在旁邊吹奏助興。大家一更起床,二更埋鍋造飯,三更出發,五更到達大荒窪。成千上萬的人,從四周把方圓百里的大荒窪給包圍了。人聲鼎沸,嘁嘁喳喳。有扛梭標的,有扛鐵棍的,有扛木棒的,有拿鴛鴦勾連槍的,有拿三節棍的,有拿鳥銃的,有拿磚頭瓦塊的,還有什麼都不拿純粹為了看熱鬧的--有熱鬧他們看,沒有熱鬧他們回家,出了危險他們撒腿就跑,有了彩頭他們上去就搶,這部分人人數占得還不少。大家對這些中間分子都很憤怒。但所有各種人的手裡,都拿了一個羊角。豬蛋一聲令下,大家一齊奮力吹起。成千上萬人一起吹出的「嗚--嗚--」的號角聲,震動了整個世界。震得大荒窪中為數不多的兔子、狐狸、pao子四外奔跑,尋子覓娘。當然,大家一起吹起了羊角,都有點像羌人了。這又是我們素質提高、粗獷剽悍的標誌。為了一人一支羊角,大家可作了大難。因為大家剛度過春荒,羊已經剩得不多了--人都沒得吃,何況羊乎?而且要做羊角,單是一般羊還不行,一般羊如綿羊、小羊,頭上無角;有角的嫩羊也不行,必須是大山羊、老山羊。哪裡有成千上萬的老山羊!最後無法,只好將那些剛長出嫩角的小山羊的角也鋸了下來,只有拇指那麼粗,掏出裡邊的息肉和垢穢,放到嘴上吹。這還哪裡會有雄壯渾厚的號角聲呢?無非一人一個拇指粗的嫩號角,在那裡濫竽充數罷了。實在連嫩山羊角也沒有的,只好用粗泥捏一個羊角樣,拿在嘴邊做做樣子。不過就是成千上萬的人同時做一個樣子,也夠叫人害怕的。於是整個大荒窪雞飛狗跳。然後豬蛋又一聲令下,大家一邊吹著羌號,一邊邁著整齊的步伐,開始收縮包圍圈。收縮到傍晚,景象更加壯觀。西邊出現血紅的晚霞,鋪天蓋地的人在一起收縮,每個人的臉上都打上太陽餘輝的顏色,紅彤彤,金燦燦,大荒窪變成了一道道銅牆鐵壁,不也讓人心情激蕩、悠然自得嗎?連旁邊看熱鬧的人,也動了心情,自覺加入了圍剿行列,站在堅定革命者後邊,開始隨著節奏整齊地踏著步伐。 當然,圍剿到最後,白螞蟻被圍剿到了。在強大的人和號聲的聲勢下,他只能束手就擒。據他後來交代,他聽到第一批號角聲和人聲腳步聲時,就嚇暈過去了。他當時的感覺是要地震了,天地都在顫抖了。他暈倒在一片沼澤裡,束手就擒。這次圍剿不但圍剿到白螞蟻,還順便圍剿到一些殘存的pao子、兔子與狐狸等。大家把白螞蟻五花大綁押上,將pao子、兔子、狐狸挑到自己的梭標上,興高采烈回家。這時大家邁著整齊的步伐,開始一起唱軍歌,前邊有人倒退著打拍子。 袁主公 袁主公 我們的袁主公 好鄉親 好鄉親 延津的好鄉親 我們的袁主公 走在隊伍前邊 威武雄壯的新軍 緊跟在他的身後 ……成千上萬的人一齊唱,將梭標上的兔子都驚醒了。唱著唱著,天完全黑了,大家又打起了火把。撲閃撲閃的火光照亮環宇。 把白螞蟻押到打麥場,大家接著開起了慶祝暨聲討會。這時有圍著白螞蟻議論的,朝他身上啐唾沫的,有的用架子支起火,開始烤新得的野味。很快,野味香滿大地。大家心情更好。接著一邊吃野味(好久沒吃這麼香甜可口的東西了),一邊聲討白螞蟻,聲討曹賊。接著開始討論如何處置白螞蟻。一開始說亂棒打死,這是主公點過頭的;但大家不同意,說好不容易抓住的獵物,就這麼幾棒子打死,太便宜他,也對不住大家的辛苦。這時孬舅想出了辦法,大家同意。當然不是活埋,活埋更沒意思,而是將一個大杆子立起來,用繩子將白螞蟻往上邊吊,叫「望曹杆」,一邊吊一邊問: 「看到曹賊了嗎?看到捏腳的白石頭了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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