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相處流傳 | 上頁 下頁


  孬舅有些掃興。但掙著脖子說:

  「那也難說,前些天豬蛋去送豬腸子,曹丞相怎麼接見了呢?」

  我想了想,說:

  「是呀,那次他怎麼接見了呢?看來關鍵是曹的心情了。」

  孬舅說:

  「曹也是一陣聰明一陣胡塗,豬蛋怎麼能見呢?不知豬蛋哪句話說對了茬,曹還立刻封了他個新軍小頭目,咱爺們都得受他的管轄,豬蛋算個他媽的什麼東西!」

  說著,議論著,我與孬舅已經到了曹丞相的官邸。還無上前,把門的士兵六親不認,一窩蜂過來,用槍桿將我們推到百米之外,說現在正遇曹丞相出巡,不能靠近。我與孬舅只好遠遠站著,張大眼睛看。等了半天,曹丞相果然這天要出巡。一排排的侍衛和儀仗,開始從曹門中湧出。雄壯的士兵,五顏六色的金瓜金斧金槍金幡,前邊是兩個大牌子:「肅靜」、「回避」。隊伍出了兩個小時,還無出完。兩個小時後,是一頂金光燦爛的八人抬大轎。曹丞相氣宇軒昂地坐在上面。旁邊是許多侍女捧著熱毛巾、痰盂、拂塵和墨鏡。因這時仍是八九點鐘的太陽,曹沒戴墨鏡。曹的大轎過去,又是一排排走不完的士兵。太陽照在士兵的槍矛上,放射出整齊耀眼的光芒。街上有許多來往和專門來瞻仰看熱鬧的百姓,這時都在士兵們整齊宏大的「喔--」的鼻音中,伏在地上塵土裡,不敢仰視。孬舅到底是孬舅,一個庸俗的延津村民,沒見過大場面,馬上露出農民本相,也身不由己趴倒在地,臉貼著塵土,不敢仰視。我立即知道,孬舅原來是草雞一個,不是大鷹般的英雄。放到什麼年代,他都成不了項羽劉邦。項羽看到秦始皇出巡,說彼可取而代之;孬舅口口聲聲懷才不遇,一遇別人出巡就嚇得草雞,平時的膽量與滿懷壯志哪裡去了?看來他頂大也只能當當土匪,殺殺騾馬罷了,一遇到大場面,就真相畢露,還原成鼠輩原貌。等丞相隊伍走完,送兔子送到曹家廚房,一個廚娘接收;回來的路上,扛著空挑子,我將這意思向孬舅說了。孬舅也羞愧不已,擦著汗說:

  「是嚇毛了,是嚇毛了,不是頭一回見這場面嗎?鬧了半天,只見到一個廚娘!」

  我說:

  「你還老不服氣豬蛋,我看豬蛋比你強。你來時還想讓曹丞相接見,曹真接見你,你還能說出話來?人家豬蛋,卻能和丞相對答如流。」

  孬舅不服氣地說:

  「嚇毛只有一次,下次見了曹丞相,看我不會說話!」

  經過這次送兔子,孬舅魂不守舍幾天。從此老實許多。老老實實扛根梭標到打麥場上去受豬蛋的訓練。只是動不動還說:

  「看我挖個坑埋了你!」

  別人聽了仍害怕,我聽了心裡感到好笑。見人就害怕,哪裡還會埋人?看來我把他寫成土匪,也是主題先行,拔高他許多。一次在二姥爺家聊天,又聊到曹,我透露曹別看現在前呼後擁,初時也不過是個拾糞的,孬舅膽氣才突然又增高許多,拍著大腿說:

  「他原來也不過是個拾糞的,那我怕他個球!」

  離開丞相三月,我對丞相的思念不減分毫。雖然丞相因種種原因辭退了我,但我不怪他;雖然捏搓腳換成了白石頭,我相信白石頭絕對理解不了丞相與丞相的腳與腳的黃水。我雖然現在生活在孬舅、豬蛋身邊,但我的心不在這裡。一日不見,如隔三秋,我的心隨丞相而去。如果這種思念總無報應,我會痛苦萬分;所幸丞相並沒有忘記我。一次丞相剃頭,讓我村的剃頭匠六指去剃。六指是右手多一個指頭,搔癢癢多了一道。但曹不嫌棄他,剃完頭還讓他搔背上的癢,說,多一道怕什麼?多一道面積大。六指剃完頭回來,晚上到了我家,當著我的面,伸著第六個指頭說:

  「老弟,丞相沒有忘記你,讓我給你說,在家好好讀書,操練,晚上看看電視,美國動畫片《老鼠和貓》就不錯嘛!看那愚蠢而可愛的貓,不比哪一個人強啊!」

  我聽後感激涕零,我爹也落了淚。丞相到底沒有忘記我。我沒有白跟丞相一場。

  從此一到晚上,我就收看《老鼠和貓》。看到老鼠和貓,就如同看到了丞相。可惜,《老鼠和貓》並不是每天都有,只是到了禮拜天,電視臺才把它作為保留節目恩賜給我們一下。

  三

  豬蛋耀武揚威,拿著曹丞相發給他的一個紅箍,做著我們村的「新軍」頭目,整日在塵土飛揚的大道上或打麥場上操練我們。豬蛋平生只見過曹丞相一面,這時卻動不動就在隊伍前說:

  「上次見曹丞相,曹丞相說了……」

  如何如何。但他也真見過曹丞相啊,於是大家都很恭敬地聽,加勁跟他訓練。就連我孬舅也被他唬住了。豬蛋會殺豬,我孬舅會殺騾馬,按說整治的東西比豬蛋大,但騾馬也好,豬也好,都沒有曹丞相大;孬舅見了曹丞相發怵,豬蛋見了不發怵,對答如流,為了這,孬舅也佩服豬蛋三分。過去操練時,孬舅不服氣豬蛋,總與他搗亂,擾亂隊伍秩序;現在不但自覺遵守,還監督別人,動不動還說:

  「不行挖個坑埋了你!」

  隊伍見孬舅都認真操練,別人誰敢不認真?於是整個隊伍訓練嚴肅。幾個月下來,成了一支訓練有素,走路「唰、唰、唰」,抬手動腳整齊劃一的曹家「新軍」。我村青壯年八百二十九名,為了湊個整數,叫了些老頭小孩子,湊了整一千,整日丟下犁耬鋤耙,在那裡操練。我也算是小孩子中的一個。祖祖輩輩整日種莊稼的人,現在不種了,練兵,這是一件新奇而令我們興奮的事。多虧曹丞相來,我們成了頓河流域的哥薩克。每天一吃過早粥,我們都穿上新棉襖,剃光青頭,紮上毛巾,扛上梭標去練兵。娘們小孩都不紡綿花和玩耍了,都去看自己的丈夫和爹爹練兵。一場兵練下來,威武雄壯,一人一身興奮的臭汗。有自己的娘們小孩在旁邊觀看,大家個個精神抖擻。練之前,豬蛋還拿著小筆記本做戰前動員。小筆記本上,全是豬蛋到丞相府開會記下來的蝌蚪。當然這種會議丞相不會參加,都是丞相手下那些舔指頭摳屁股的人主持。他們教我們明白劉表是個紅眉綠眼的魔頭,他手下也都是些妖魔鬼怪,千萬不能讓他們過來,過來就殺我們的小孩子,姦淫我們的婦女;我們的朋友是袁紹,袁紹的隊伍和他們訓練的新軍是跟我們一樣的莊稼漢,是好人,可以團結。當然,誰是世上最好的好人?曹丞相。他帶兵到這裡,就是為了和袁紹聯合,共同解救我們,打敗劉表,解放家鄉。每日這麼講,幾個月下來,我們也真恨上了劉表。我們過去素不相識,無冤無仇,你來吃我們小孩子奸我們婦女幹什麼?我們不能乾等著你們這樣。我們也要團結起來,訓練「新軍」,跟著曹丞相,消滅劉家王朝。多虧曹丞相,多虧袁紹袁大人,在我們危難時刻,來到我們中間,發動我們,覺悟我們,讓我們認清自己的處境,讓我們用自己的力量,拯救自己於水深火熱之中。我們村有一村民叫片鑼,片鑼的老婆叫片瓦氏。片瓦氏的娘家在百里之外的外延津。那裡是淪陷區,是劉表所占地面。一次片瓦氏到那裡串親,回來散佈謠言,說劉表的軍隊並不是紅眉綠眼,也不吃小孩子,不姦婦女,也在那裡訓練「新軍」。「新軍」的參加者,就有片瓦氏的爹和兄弟。他們倒說我們這裡是紅眉綠眼的螞蚱、吃人喝人奸人等等。我們聽了都很氣憤,一致認為片瓦氏投敵叛國,散佈謠言。劉表是十惡不赦的罪人,他的軍隊怎麼會不是紅眉綠眼?怎麼會不吃人奸人?分明是片瓦氏成了敵人暗探,搖唇鼓舌,要動搖我們軍心。於是一片憤怒聲中,將片瓦氏亂棒打死,罰片鑼及他的小孩子每天替訓練的「新軍」燒酸辣湯。大家喝著酸辣湯,罵著劉表和片玉氏,訓練起來更加雄壯。在唾駡片瓦氏之際,大家踴躍參加「新軍」的積極性更高了,又有一些人家的老頭小孩子加入進來。似乎誰不當「新軍」,誰家就見不得人、不是正經人家一樣。誰說我們的民族一盤散沙?誰說我們的民族沒有進化?這時變成了一個純粹的剽悍粗獷的哥薩克。當然,哥薩克也不一定是好人,一九六九年,我們就與哥薩克制過氣,當時全國大辦民兵師,準備應付蘇聯修正主義的突然襲擊。當時我十一歲,蘇聯在我們眼裡,如同劉表一樣,是紅眉綠眼的妖魔鬼怪。當然,時過境遷,現在蘇聯已經不成其為蘇聯,我們不必擔心;但當時大辦民兵師時,大家可是提心吊膽,到處挖防空洞,準備應付蘇修的突然襲擊。我們每一個人,都自豪嚴肅得如同一個國家。就連食堂的伙夫,也加入訓練的行列。我們身穿黑棉襖,頭紮白毛巾,背著從部隊下放的破槍,雄赳赳氣昂昂地在縣城街頭操練。步伐整齊,口令嘹亮。隊伍前不見頭,後不見尾。在旁邊喊口令的,便是大頭胖子豬蛋。這時他已是縣城鎮上的武裝部長,頭戴一頂狐皮帽,背一架匣子。隊伍威風,豬蛋在旁邊更加威風。我現在仍記得他當時喝斥士兵的威風的言語:

  「你娘那個×,操練還忘不了說話,不說話能把你當啞巴賣了?」

  孬舅也說:

  「誰再說話,挖個坑埋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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