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相處流傳 | 上頁 下頁


  經過他們的喝斥,隊伍更加肅穆整齊。「刷」「刷」「刷」「刷」的步伐聲,震動著大地,震動著街頭片鑼擺的酸辣湯,震動著六指擺的剃頭挑子。可等我成年以後,威風的豬蛋部長已經不威風了,他開始像片鑼一樣推一個車子在十字街頭賣豬頭肉。孬舅也在一九六O年差點餓死。今年九月份,我回鄉探親,看到的故鄉,人馬皆空,月明星稀,昏暗的路燈下,只剩下一個空蕩蕩的十字街頭。丞相、袁紹、劉表、豬蛋、孬舅、片鑼,你們都哪裡去了?留在我腳下的,無非是幾塊粗糙光滑的石頭。但我並沒有悲傷,我的心更加隨你們而去。那總是壯麗威偉的情景。你們來我們身邊,使我們這些一盤散沙的窮山惡水的刁民,也整齊劃一地在鄉間大路上邁著步子。你們在我們前邊樹起了敵人,使我們對一種號召心嚮往之,劉心協力;你們調動了我們內在的潛能。曹丞相諸人沒來之前,我們是一幫多麼懶散的人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懶洋洋地兩步變成三步地下田勞動,口裡散發著黑夜留下的臭氣。勞作下來,手裡捧著稀粥,面對的是千篇一律的老娘、妻室和孩子。曹丞相諸人來了,我們一下從日常的厭煩的生活軌跡中超拔出來,我們自己也似乎成了偉人,也開始不管日常勞作,不管柴米油鹽,不管妻子老小,不管妻子老小之間多種錯綜複雜、卑鄙齷齪的矛盾,來背著梭標或破槍操練起來。我們的生活突然偉大起來,我們有了一個偉大的目標,我們有了一個偉大的敵人,我們的生活也突然單一起來。單一不是和偉大緊緊地聯在一起嗎?就說豬蛋吧,老人家不大辦民兵師,他能當武裝部長背著匣子指揮千軍萬馬操練嗎?曹丞相不來,他能放下殺豬刀戴著紅箍去訓練「新軍」嗎?我們雖然沒有豬蛋那麼威風,但我們整齊地走在「新軍」和「民兵師」裡,渾身的細胞也膨脹不少呢。有次我從「新軍」訓練回來,我爹就差點認不出我來,說我頭大不少。

  幾個月下來,「新軍」已訓練得頗有章法。街上所有男女老少走起路來,都有些軍人的模樣了。連小腳老婆婆,走路也合著「一、二、一」的拍節。外八字腳、內八字腳、羅圈腿、平底腳、雞眼、腳氣、類風濕,都得到了矯正和醫療。正當我們興奮時,豬蛋在一次訓練之前,又宣佈一個興奮的消息:

  曹丞相要檢閱「新軍」了。

  他又說:

  蘇聯必敗!劉表必亡!

  四

  五更雞叫,瞎鹿就起床打點自己的響器。瞎鹿激動得一夜未眠。因為今天曹丞相要來檢閱「新軍」,豬蛋通知他到村西土崗上去奏細樂。瞎鹿想:我一個瞎子,平生沒有別的本事,麥子綠豆都分不清,就會拉個胡琴,打個竹板,吹個嗩吶,敲個大鼓,沒想到竟也能給曹丞相奏樂。雖然眼看不見,但瞎鹿頭天晚上就開始洗自己的頭臉,換乾淨衣裳;把頭讓六指又給剃了一遍,剃得趣青,覺得這樣才對得起丞相。瞎鹿一生未娶,喂了一隻小羊,夜裡摟著她睡覺。這天摟著小羊哭了:

  「小羊小羊,能有今天,我瞎鹿也算沒枉來世上走一遭!」

  這樣折騰到五更,瞎鹿起身,開始用唾沫擦他的胡琴、嗩吶、竹板和大鼓。擦完大鼓,突然肚裡想拉屎,瞎鹿邊搖頭邊笑:光顧忙別的,這樣大事都忘記了,不趁現在趕緊拉屎,等到檢閱時再突然有屎,豈不誤了丞相的大事?於是上了茅屋。上完茅屋,了了事,又擦大鼓,把大鼓擦得亮堂堂的,這時突然又感到想拉屎。再拉一次,出來茅屋,又想拉,瞎鹿才知道壞了事:一夜瞎折騰,與小羊折騰來折騰去,肚子著了涼,要拉肚子。瞎鹿不禁急得要哭,怪自己肚子不爭氣:

  「平時讓你拉肚子,你倒幹結;現在百年不遇碰到大事,你倒要拉肚子,這豈不活活坑殺了我?」

  又用手摸著小羊,用腳踢她,踢得小羊「咩咩」亂叫。正在慌忙處,街上響起豬蛋的鐵皮喇叭聲,讓大家趕緊起身,起身穿上黑棉襖,紮上白頭巾,扛上梭標,立刻到村西土崗集合;太陽一冒紅,曹丞相大隊人馬就要檢閱。瞎鹿更著了慌。一著慌,更要拉肚子。瞎鹿恨得拿自己的頭往牆上撞--這是瞎子怨恨自己時常用的辦法。誰知一撞頭肚子倒突然好了,不覺得肚子裡有屎了。瞎鹿才高興起來,慌忙穿好衣裳,紮好褲帶,背上樂器,用竹杆敲著他,急如星火般地向村西土崗摸去。

  村西土崗已聚滿了人。孬舅正在幫豬蛋整理隊伍。以前操練是在白天,現在是五更雞叫,上邊是滿天星斗,大家相互只能聽到聲音,看不清臉,隊伍就有些亂,誰站哪誰站哪,大家一時摸不清位置。這時別的村別的鎮的「新軍」也都到這裡聚集,千軍萬馬,到處是人聲,腳步聲,著急的喊叫聲,世界如同開了鍋,又如同到了豬市,豬人一片亂叫。我猜想曹丞相檢閱「新軍」的目的,是想看一看這些豬人的成色、牙口和蹄腳瓣。負責這次檢閱的總管,是丞相府上一個乾癟老頭。以前我在丞相府給丞相捏腳時,曾經見過他。人乾癟不說,還牙口不全,系不好褲腰帶。連褲腰帶都系不好,怎麼能當總管呢?但丞相就是讓他當了。沒想到他一當總管,卻有了雄心:為了滿足丞相檢閱,他要讓隊伍把所有的田野填滿。人不夠,稻草湊,所以一個月以來,各村的娘們小孩都在綁稻草人,給稻草人穿上我們的衣服,紮上我們的頭巾。現在人到了,稻草人也用車運到了;於是乾癟老頭一邊提自己的褲子,一邊給眾人分配:一個真人旁邊,配一個稻草人。這時更加大亂。不過大亂之後才有大治。終於,隊伍各自的位置都找到了,稻草人都分配了,一個真人、一個假人花插著站,前後左右看齊,果真,幾十萬的「新軍」變成了上百萬,整整齊齊地把天地填滿了。你想一想,一個地球的表面,站滿了手持梭標的軍人,前後左右整整齊齊,不也十分壯觀、讓人賞心悅目嗎?我、孬舅、豬蛋、六指、片鑼等人都站在隊伍之中,這時看看由我們隊伍所組成的氣勢,似在對世界宣告著什麼,我們心裡也十分自豪;饑餓寒冷,早已置之度外。人生這樣的組成不多呀。孬舅悄悄趴在我耳朵邊說:

  「上次是上次,這次見丞相我就不怕了,他要跟我說話,我就敢回答。」

  我點點頭。

  太陽快冒紅了,曹丞相就要騎馬挎槍地來了。瞎鹿已經在村西土崗上調弦打板,準備奏樂了。不過他到底沒見過這種大場面,像孬舅初見場面時一樣,心、手都有些哆嗦,牙齒也打顫,音怎麼也調不准。這時他突然又感到想拉屎。他的脖子像鹿一樣長,一伸脖子,鶴立雞群,聞到天際之間還沒有丞相的氣味,便忙裡偷閒跑到崗後拉了一泡屎。回到土崗上,這時倒鎮靜了。將弦調好,太陽冒紅,丞相還沒來,瞎鹿倒說:

  「弦調好了,丞相還沒來,誤事也不怪我了!」

  大家在下邊等得有些麻木。我們真人麻木還不要緊,可以堅持,想些往日的樂事排遣,稻草人麻木無甚可想就想往地上倒,大家有些著急。片鑼說:

  「別是丞相把這事給忘了。」

  六指說:

  「忘是不會忘,八成是讓別的事給耽擱住了。」

  孬舅也用商量的口氣問豬蛋:

  「看來這閱檢不成了吧?」

  連豬蛋都著了急,抓著頭皮說:

  「是呀,說是冒紅,如今太陽都三竿了。」

  於是大家都有些鬆懈,覺得這閱肯定檢不成了。瞎鹿委屈地說:

  「你們檢不成沒什麼,我要檢不成,這弦不是白調了?肚子不是白拉了?」

  正在這時,天際間一陣混亂,傳來喊聲:

  「來了,來了!」

  瞎鹿到底脖子長,將脖子越過三山五嶽往天際間一伸,聞到氣味,將脖子縮回來也喊:

  「來了,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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