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天下黃花 | 上頁 下頁
六十一


  接著李文武就變成個馬,到前邊去拉套。一覺醒來,牛大個心裡很不是滋味。老掌櫃生前對自己不錯呀!自己卻舉報了他們,落得老掌櫃被一手榴彈砸死,死後又被野狗撕吃,連個囫圇屍首都沒落下。

  但牛大個心裡不是味道,也就是在李家。出了李家,到了貧農團,看到大家翻身歡天喜地的,特別是上次開鬥爭會聽人控訴李家的罪惡和血債,又覺得李家可惡,該舉報他們。這時又為自己的舉報得意。所以在分鬥爭果實時,工作員老範領他在場子裡轉,讓他看果實齊了沒有,他又舉報了一項金鎦子。但晚上拿著勝利果實回到了家,聽到南小院馬棚裡傳來女人和孩子的啜泣聲,他又有些後悔,人家人都死了,剩下一堆娘兒們小孩,山窮水盡了,自己何必還要舉報金鎦子呢?何況人家到底有沒有金鎦子,自己也沒親眼見到,只是聽說,比不得上次秘密埋東西,所以心裡又不是味道。原來準備今天晚上將分來的豬肉剁剁包餃子,現在也沒心包了。接著他想到南小院馬棚去一趟,親自問一下李清洋李冰洋,問一下他們還有沒有金鎦子,如果有呢,就勸他們老實交待,如果真沒有呢,就是自己舉報錯了,趕忙去找賴和尚說明情況,免得晚上他們再審問吊打他們。他們在那邊吊打抽人,牛大個在這邊睡覺,如果真是冤枉了他們,豈不壞了良心?想到這裡,牛大個便起身去了南小院。進了馬棚,李家大小十幾口子全在一堆麥秸上蜷縮著。過去給牲口炒料的一口大鍋裡,熬了一大鍋稀粥,全家都在蜷著身子在麥秸上狼狽地喝稀粥。見牛大個進來,全家人都嚇了一跳,連正在哭泣的十幾天的小孫子,也聞到空氣突然不哭了。李清洋李冰洋見牛大個進來,也心裡一顫。本來他們沒喝稀粥,被賴和尚吊打過一夜,身子全爛了,在發高燒,躺在麥秸上喊"哎喲",現在慌忙停止"哎喲",從麥秸上滾爬起來,喊了一聲"大叔!"低頭順手站到牛大個面前。牛大個心裡倒有些不忍,說:

  「你們躺著吧,你們躺著吧!」

  接著又說:

  「我是來問問你們,家裡還藏沒藏著金鎦子?」

  李清洋、李冰洋說:

  「大叔,家裡已經挖地三尺,哪裡還有金鎦子?已經讓吊打成這樣,要有金鎦子,我們不早交待了嗎?」

  接著兩人又跪到了牛大個面前:

  「大叔,現在我們連個親人也沒有了,還要多虧大叔照應!」

  牛大個一見這個,慌忙往外跑,邊跑邊說:

  「快別這樣,快別這樣。我也就是問問,害怕一會兒賴和尚又來審問你們!」

  牛大個跑出南小院,也沒弄清李家到底有沒有金鎦子。但他後悔自己今天的舉報。不管有沒有金鎦子,人家身子已經被打爛了,晚上賴和尚來了怎麼辦?想到這裡,牛大個出門向賴和尚家走去,他想去勸勸賴和尚,今天晚上就別審問了。到了賴和尚家,正好賴和尚喝醉了。牛大個想反正他今天喝醉了,沒法審問了,也就放心回來睡覺了。

  但李清洋李冰洋不知道賴和尚喝醉了,還以為停一會賴和尚就要來審問。一想到又要挨審問,兩個人都頭皮發麻。李清洋說:

  「原以為打咱一回就結束了,誰知道沒完沒了。掃地出門,又挖地三尺;挖地三尺,又說有金鎦子;弄完金鎦子,說不定又說有金元寶,這弄到哪裡是個頭兒?」

  李冰洋說:

  「我是再受不了了!再用皮鞭抽我一夜,我也成了咱大叔,被人家扔到野地裡喂狗了。哥,事到如今,咱們趕緊逃跑吧!」

  一提起"咱大叔",大家都不寒而慄,於是大家都同意逃跑。李清洋說:

  「咱們跑了,剩下些娘兒們小孩怎麼辦?」

  李家少奶奶說:

  「你們跑你們的,你們是正主,他們的毒氣在你們身上。你們跑了,想來他們也不會對我們娘兒們小孩怎麼樣!」

  李小武的老婆周玉枝也點頭同意。又對李清洋說:

  「你們跑到大荒窪,見到小武,讓他趕緊來接我們母子,再也受不了了!」

  接著又捂著嘴哽咽起來。

  於是大家簡單給他倆收拾一下,兩人就翻牆頭逃跑了,臨別之時,自然又有一番悲傷。但大家都抑住哭聲,怕正房的牛大個聽到。其實牛大個早已經睡著了,哪裡知道他們的逃跑?直到第二天淩晨賴和尚酒醒,帶民兵來審訊,大家才發覺地主李清洋、李冰洋不見了。

  李清洋李冰洋踏著冰雪走了一夜。由於身上有傷,走了一夜,才走了三十裡。天一明,兩個人就不敢走了,躲到一個幹河套裡。餓了就從包袱裡掏出些鍋餅吃吃。到了晚上,兩人又繼續走,到了天明,終於到了大荒窪。

  大荒窪是一片沼澤和草地,方圓幾十裡不見人煙。過去人稱"小梁山",是強盜出沒的地方。路小禿帶著一幫小土匪,就曾在這裡駐紮過。到了秋天,這裡蒿草和蘆葦長得一人深,弄不好一腳踏錯,就會踏到沼澤裡。兔子、狐狸、狼,經常出沒在草叢和蘆葦中。土匪們閒時練槍法,就來攆兔子和狐狸打。後來兔子狐狸都逃到別處了,這裡就沒有兔子和狐狸了。土匪們在這裡住宿,不蓋房子,都是搭的土趴子。即砍些樹木,割些蒿草和蘆葦,搭成窩棚。由於窩棚藏在蘆葦中,外邊不易發現。窩棚外邊看東一塊西一塊,一塊短一塊長,不象樣子,裡邊地方卻很大。由於四周都是蒿草,比房子還暖和。冬天再生一堆樹墩火,一點不冷。只是這裡不長莊稼,也沒人煙,吃喝成問題,這就靠土匪們夜裡出大荒窪下到各村搶。日本鬼子來之前,這裡住過好幾撥土匪,之間常鬧意見,發生火並。外邊一聽到大荒窪子裡響起槍聲,就知道是土匪打架。時至如今,共產黨解放了這塊土地。大軍一到,土匪們都作鳥獸散。路小禿的一支隊伍,也是這時被打散的。路小禿就回了村。大荒窪裡從此沒了人。等到李小武領著一支潰軍四處奔逃,沒有落腳處,就溜到這個過去土匪出沒的地方,暫住下來。但這時李小武手下的弟兄只剩下二十多個。大荒窪住的地方倒現成,過去土匪們留的到處都是窩棚,只是吃喝成問題。四周還有共產黨的正規部隊,不敢夜裡下村去搶老百姓。何況李小武也不甘心淪為土匪,像土匪一樣去搶人。於是又有一些弟兄熬不過這苦日子,夜裡偷偷溜走了。剩下的鐵杆跟李小武的,也就十來個人。李小武原來是一介書生,後來投筆從軍,原來是想一步步上去,施展自己的宏圖,沒想到軍容整齊的國軍,最終被一些渾身滾滿蝨子的土八路給打敗了,他也落到這步田地。對於目前的處境,他也不是沒有考慮。出路只有兩個:一、甘認失敗,投降共產黨。可他總是不甘心,同時擔心投降共產黨以後自己會落個什麼下場;二、負隅頑抗,一直跟共產黨幹到底。可他也明白,國軍已經敗退到長江之南,這裡光靠他這十來個人,也頑抗不出個什麼名堂,最後還是死路一條。所以他左思右想,一直心情不好。同時他心裡還有一個擔心,他把懷孕的妻子秘密送回村生孩子,現在不知生了沒有;家裡村子正在土改,不知共產黨會對家裡怎麼樣。有時他一想一天,一天一聲不響。害得護兵吳班長勸他:

  「連長,你瞎想什麼,再想也沒用,咱們現在是活一天算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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