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天下黃花 | 上頁 下頁 | |
六十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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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說: 「我過去聽說,李家有好多金鎦子,李文武出嫁閨女,腳趾頭上還戴那玩藝,怎麼挖出來的那麼少呢!」 這引起了老範的警覺,說: 「李清洋李冰洋必定沒有交待徹底!」 這天分完東西,老范又把趙刺蝟叫到村公所,告訴他李清洋李冰洋可能沒有交待徹底,讓他們繼續審問,一定要將地主的根刨倒。趙刺蝟說: 「我這就去找賴和尚,讓他晚上繼續審問!」 趙刺蝟到了賴和尚的家,賴和尚他娘正在家包餃子。賴和尚又啟開一甕子酸梨酒。趙刺蝟將老范的意思向賴和尚說了。賴和尚打著哈欠說: 「一點不讓人消停了?上次審夜,一夜沒消停,把我累的,看,現在眼睛還紅!也沒見我多分東西!」 趙刺蝟說: 「那也得繼續審,工作員說了,不能放鬆警惕!」 賴和尚不滿意地說: 「我說不審了?那也得讓吃了餃子喝了酒呀!」 趙刺蝟說: 「我也沒說不讓你吃餃子,反正你今晚上審就是了!」 說完就告辭了。賴和尚便在家吃餃子、喝酒。誰知一喝酒他喝過了頭,醉了。醉到第二天早晨,一覺醒來,突然想起昨天趙刺蝟交待的事,害怕醉了一夜挨工作員批評,慌忙爬起來,連屎尿也沒顧上撒,一溜煙出了家門。等集合了民兵,把審訊隊伍開到李家的南小院,到牛棚裡去抓李清洋和李冰洋時,誰知牛棚裡剩下李家的娘兒們小孩。李清洋李冰洋已經在夜裡逃跑了。 賴和尚嚇了一身的汗。後悔昨天喝醉了酒。但酒是自己喝醉的,又沒處埋怨,一下抱住頭,蹲到地上"嗚嗚"哭起來。 上午,老範在村公所召開貧農團會議,討論李清洋李冰洋的逃跑問題。先批評了賴和尚,昨天夜裡不該喝醉酒,放鬆警惕。地主還沒有完全打倒,我們自己就放鬆了警惕,讓地主逃跑了,不等於放虎歸山嗎?東西還沒有完全挖出來,地主就跑了,我們還怎麼挖?賴和尚又哭了,哭得眼睛紅紅的。這時老範說: 「你也不要哭了,再哭也不會把李清洋李冰洋哭回來。下次讓你審許布袋或是路小禿,你可不要喝酒了!」 賴和尚揉著眼睛點點頭。 老範問大夥: 「李清洋李冰洋能跑到哪裡去?」 大夥說: 「還能跑到哪裡去?還不是大荒窪。聽說李小武也帶著國民黨殘匪呆在那裡!」 老範安慰大夥: 「這沒什麼了不起,大家不要灰心,他跑了和尚跑不了寺。現在咱們的部隊正在商量清匪,停幾天等部隊過來,幾個殘匪和逃跑的地主,還能再跑到哪裡去?李清洋李冰洋既然逃跑,咱們就暫時不管他,停幾天等部隊抓住他們。咱們再新帳老帳一起算。咱們現在先研究一下下一步的工作,如何開展新的鬥爭,如何收拾許布袋和路小禿!」 大家聽了老範的話,情緒都恢復了平靜,紛紛說: 「就是,他逃跑了也沒有什麼了不起!」 「等抓住他再說!」 接著就開始研究如何鬥爭許布袋和路小禿。大家的意思,鬥爭李文武已經積累了經驗,這個經驗可以用在鬥爭許布袋和路小禿身上。先發動群眾,回憶地主罪惡,然後集中排隊,篩選血債,開鬥爭會重點發言,開完鬥爭會掃地出門,然後再讓賴和尚審問。李文武就是這樣被打倒的,想來許布袋、路小禿也錯不到哪裡去。但在是先鬥爭許布袋還是先鬥爭路小禿的問題上,大家略有分歧。一部分人贊成先鬥路小禿,並提議讓路小禿的哥哥,過去的偽村丁路螞蚱陪鬥;這個路螞蚱,過去也狗仗人勢做過不少壞事。另一部分人贊成先鬥爭許布袋。說許布袋既是地主,又是過去的偽村長,既有家產,又有罪惡,鬥倒他可以及時掃地出門,分他東西,激得起大家的積極性;路小禿雖然也有罪惡,但他只是個土匪惡霸,沒有東西,現在他家裡還窮得叮噹響,鬥倒他有什麼意思?老範又給大家解釋,說鬥地主惡霸不單單是為了分東西,更為重要的,是為了把他們從政治上打倒。雖然有些惡霸家產不多,但如果不及時將他們打倒,剪除他們的威風,還讓他們橫行鄉里,群眾就不能真正翻身。譬如路小禿,現在還敢往貧農團團長臉上潑酒,上次老賈來搞土改,他就敢自己先在青龍背上占一塊好地,他哥哥也敢占一塊,不治治他們的威風,群眾從心裡還怕他們,怎麼敢起來翻身呢?他們分了青龍背,真正的貧農就不能分青龍背,土改能進行得好?……大家聽了老範的話,覺得有道理,都說: 「那就先鬥路小禿吧!」 於是就決定先鬥路小禿。大家回去便準備上了。路小禿的鬥爭會安排在三天之後。這三天大家抓緊發動群眾,集中路小禿的罪惡。但等到了第二天早上,老範在村公所剛起床,趙刺蝟氣喘吁吁跑進來,說: 「工作員,不得了了!」 老範說: 「出了什麼事,你慢慢說!」 趙刺蝟說: 「路小禿和許布袋,昨天晚上也逃跑了!」 「噢!」 老範吃了一驚。接著趕忙穿上衣服,跟趙刺蝟從村公所跑了出來,去看路小禿和許七。 李清洋李冰洋,逃跑到大荒窪子裡了。李家兄弟這次逃跑,全怪牛大個。本來牛大個立了大功,不是他舉報,貧農團還從李家挖不出那麼多東西。所以在分勝利果實時,多分給他一份。牛大個也有些得意,見人就說: 「翻身,翻身也得摸底細;不摸底細,照樣分不了東西!」 由於他現在成了公開的貧農團團員,他當初的舉報也就不成其為秘密。李清洋李冰洋也知道,是牛大個舉報了他們,貧農團才知道他們夜裡在秘密埋東西,才對他們鬥爭這麼狠,才打死了他們的叔父李文武。兩個人後悔不疊: 「原來看著牛大個是個老實人,誰知養了他這麼多年,養了個漢奸!」 但現在已經不是以前,以前牛大個是長工,他們是主人,他們什麼時候想捺倒牛大個當馬騎,就什麼時候捺倒;現在牛大個翻身,他們成了被打倒對象。雖然現在對牛大個恨之入骨,但見了牛大個還得笑著臉叫"大叔",不然誰知牛大個又會去舉報什麼?牛大個一舉報,賴和尚就到,就會在夜裡吊打他們。牛大個雖然成了貧農團團員,但因為他是長工,在本村沒家,晚上還住在李家。無非過去他住南小院的馬棚,現在馬棚歸李家十幾口子住,他搬到了正房。晚上他一回來,腳步一響,李家十幾口子全在馬棚裡打哆嗦,不知道牛大個今天又出去活動些什麼。其實他們不知道,牛大個心時也不是味道。是他舉報了李家,李家十幾口子才這麼慘,過去畢竟在一起呆了二十多年,人都很熟,現在人家遭了難,自己又落井下石,弄得人家娘兒們小孩沒個躲處,這事幹得不算漂亮。特別是有一天做夢,他夢見了死去的老掌櫃李文武,兩個人一塊套車去看李家的閨女。後來大車陷到一條泥溝裡,怎麼也拉不出來,這時李文武說: 「大個,我也變個馬,到前面去拉套吧!」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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