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四二〇


  不揭這個謎底白石頭還在那裡頑皮,一揭這個謎底白石頭又重新感到憤怒和痛苦了。不說三天前的按摩白石頭還自得其樂,一說三天前的按摩白石頭又想起了請柬和女兔唇──剛剛忘記的痛苦,現在又捲土重來──因為三天前的按摩,畢竟是給今天和女兔唇準備的。──如果你是一個素不相識的婊子就可以在電話裡給白石頭排憂解難,你是三天前的婊子就等於重新揭開了傷疤的創面──比不揭開它讓它潰瘍下去還要疼痛呢。本來白石頭的情緒已趨於穩定,現在又重新對著電話發火:

  「原來是你!不說是你我很高興,一說是你我氣不打一處來──你他媽的沒事給我亂打電話幹什麼?沒看到我在這裡窩火嗎?沒看到我把請柬弄丟了嗎?沒看到我把地址丟失了嗎?沒看到我再也見不到女兔唇了嗎?沒看到我將失去整個世界了嗎?沒看到我對於活著還是死去都沒有把握了嗎?死到臨頭我連許多未竟的事業都不管不顧了,哪裡還有功夫去理三天前給我按過摩的兩個小婊子呢?你趁我把握不定之時給我來電話是什麼意思?是要給我臨終之前添一點膩歪嗎?看人家牛文海是怎麼臨終的──臨終前還做了一番大事,你再看我就要到來的下場──窩囊憋氣,無的放矢,生不如死,死也如豕──恰恰在這個時候,你又無頭無緒地給我添亂。你想對我說什麼?我對你的回答大概你現在也能猜出來,就像一首搖滾曲裡所唱的:去你媽的!……」

  但是電話那邊的應答再一次讓白石頭吃驚。婊子並沒有像白石頭想像得那樣惱怒或與他對罵,而是再一次像銀鈴一樣「咯咯」地笑了。笑完才說:

  「急什麼,惱什麼,你叫什麼又罵什麼──看,急了不是?──但我敢擔保的是,我接著一說給你打電話的緣由,你也就不急和不惱了,既不鬧上吊也不鬧自殺了,馬上會對生活重新喚起熱情。叫我一聲好聽的,我馬上就告訴你!」

  白石頭果然停止了激動和叫駡,楞楞地在那裡問:「為什麼?……」

  接著又遲遲疑疑地補充道:「……姐姐。」

  這就反映了白石頭求生和重新開始的欲望。於是那邊得意而不張狂地說:

  「因為我知道你現在想去和要去、瘋了一樣掘地三尺尋找的酒吧的地址。」

  白石頭渾身像過電一樣驚喜:「你怎麼會知道?為什麼?」

  那邊:「因為你的請柬現在在我手上。」

  這時白石頭像過去村莊裡的泥一樣癱在地上。等他聽著電話將地址重新抄寫到一張紙片上時,他對著電話語無倫次的說:「哪天我再去按摩,哪天我再去按摩。」

  又說:「你們可真是女兔唇的準備,你們可真是女兔唇的開始。」

  接著像兔子一樣從地上跳起來,像鷹一樣竄到車流滾滾和彌漫著廢氣的大街上。本來應該去上吊,現在情況不同了。地址找到了。女兔唇回來了。迷霧掃清了,雨過天晴了。太陽出來了,天空還原得那麼晴朗和美好,急急忙忙還飄過幾絲流雲。時間還來得及,一切都趕得上,他要去的地址,就寫在一張紙片上,這張紙片現在就揣在他的懷裡。他想唱一首歌,他想對著天空念一首讚美詩。讚美時間和天空吧,讚美一切契機和遭遇吧。總是在最後的關頭,契機和上帝沒有拋棄他。同時也讚美女兔唇和兩個婊子吧。是她們給了你緊張和緊張之後的輕鬆和自在。沒有緊張還沒有之後的輕鬆和自在呢。是她們有意這麼做的吧?是在吧台後還是在衛生間?是在堂皇的賓館還是在淩亂的私室?牛文海和偉大的村莊,你們都見鬼去吧。我現在要去的是女兔唇的法式酒吧。隨著地址越來越近和時間越來越緊迫,白石頭已經將那紙片從懷裡掏出來捏到了自己的手中。等他隨著地址走到那熟悉的地方時,周圍的環境一下又變得十分陌生。本來應該是一個熱鬧的場所,怎麼一下變得那麼寧靜?按著紙片上的門牌號碼一個個查找過去,紙片上所寫的地址,恰恰不是一個酒吧,門前卻放著兩個安靜的廢汽油筒。別說法式酒吧,連一個中國酒館也不像。但等白石頭小心翼翼推開門時,轟然一聲巨響迎面撞來,把白石頭頭嚇了一跳。原來裡面正鑼鼓亂響──安靜的外表之下,裡面已經擠滿了人,正在隨著音樂在那裡群魔亂舞。原來這不是一個酒吧,而是一個新興的迪廳。迪廳被改裝得像一個舊倉庫,木制結構上下兩層,到處吊著廢舊的馬車輪胎,迎頭的舞臺之上,還用鐵鍊吊著一架彈痕累累的舊戰鬥機。中心是一個音響和燈光控制台,幾個袒胸露背的小姐,正在那裡用手亂抹著片刻閃爍的燈光和唱盤──不時用手往回抹一下;臺上放著一個圓桌,圓桌上站著一個混種的黑人,正在那裡捉著麥克風領唱。樓上樓下都擠滿了人,人們都在旁若無人地隨著音樂或不隨音樂故意跟音樂較勁地扭著自己的屁股和身軀。片刻亂閃的鐳燈,時刻將他們的動作固定在空中。片刻亂閃的燈光下,還看到倉庫四壁貼滿了花花綠綠的標語:

  在這裡不要幹那種事

  冒點傻氣可以,千萬別幹傻事

  這裡只有你

  放心,到明天四點才關門呢

  ……

  這時白石頭就有些暈頭轉向。不是明明說好是一個酒吧嗎,怎麼現在改成迪廳了?就好象明明說是一個飯店,現在變成了廁所一樣。何況人頭攢動之中,哪一個是女兔唇呢?白石頭有點像掉入牛文海的圈套一樣,現在又掉進了女兔唇的圈套。再看一下紙片,地址並沒有錯。生活中真是處處是陷井啊,生活中真是寸步難行。以為脫離了牛文海到了女兔唇這裡就像從烈日炎炎的莊稼地進了按摩院一樣可以讓人放鬆和不用思考,現在到了女兔唇這裡原來也和牛文海那裡差不多一切也讓人頗費思量。世上原來沒有輕鬆的場所,就像世上沒有免費的午餐一樣。和女兔唇通了那麼多穿洋過海說起來也是犬牙交錯的信,等來的最後結果竟是這樣嗎?當年的溫柔和夢想都哪裡去了在這糊裡胡塗的現實面前又值什麼?就永遠是殘酷和嚴重嗎?為了片刻的現實,我們的腦子一熱寧肯犧牲過去的一切讓自己從正在飛速奔跑的汽車上給摔下去吧,誰知現實並不因此改變仍像汽車一樣在加速奔跑。站在門口的白石頭不知如何是好,捏著紙片周圍的環境又是那樣陌生,白石頭眼中突然就湧出了對於現實的屈辱之淚。這時一個保安開始踱過來盤問他:

  「先生,你有票或是貴賓卡嗎?」

  白石頭一陣恐慌。他沒有票也沒有貴賓卡。慌亂之中,他只好將手裡的紙片遞給了保安。誰知保安看了看那既不是票證也不是貴賓卡的紙片,並沒有將他趕出去或是扔出去,而是滿臉堆笑彎下腰往舊倉庫裡面伸了一下臂說:「請。」

  這又讓白石頭有些似懂非懂和不知自己身在何處了。他只好邁著自己的腳步走進這樣一個從來沒有想到的迪廳。臨進入胡塗之前他趁著自己的片刻清醒像鐳燈的片刻閃爍一樣急著問保安:「我紙片上的地址沒錯吧。」

  保安笑吟吟地說:「先生,沒錯。」

  白石頭:「不是我今天找錯地方了吧?──如果是那樣的話,我今天就沒法活了。」

  保安倒沒有感到奇怪:「一點沒錯──大家剛時門的時候,全都這麼說,但是大家最後都活下來了。」

  這就有些像話劇的腔調了。但白石頭還是在細節上有些疑問:

  「不是說這裡是一個酒吧嗎?」

  保安:「裡面是有酒吧的。」

  白石頭:「有一個從巴黎來的女人叫女兔唇嗎?我來這裡主要不是為了跳舞,而是為了找到她。」

  保安:「跳了舞之後,你自然會找到她。」

  白石頭就有些放心了。接著才感到自己有些乾渴。生活的票終於打下了。為了感謝素不相識的保安給他的提示,他將自己剛剛想起的一句生活的箴言或警句告訴了他──在此種情況下白石頭發現,贈送物質的時代已經永遠過去了,現在只剩下贈送警句和箴言了;在贈送箴言的時候,他突然又發現這樣一個箴言:越是素不相識的人,越容易成為貼心和無話不談的朋友;越是熟悉的人,越容易相互較量和離心離德──於是他告訴那個剛剛認識的陌生保安說:

  「你是一個星空下的孩子,你認識的人雖然很多,但他們都不認識你。」

  又說:

  「咱們倆有一個共同的特點,那就是:從小都是看別人的眼色長大;長大以後,習慣難改,於是就易於從事觀察別人的工作──譬如講,替別人記錄歷史或是給別人看門。」

  說到這裡白石頭有些眼淚漣漣,他一時激動又抓住了保安的手:

  「值得慶倖的是,現在世界上還有錄可記和有門可看──否則我們該怎麼辦?」

  保安這時往上推了推自己的大蓋帽──接著向白石頭笑了笑:

  「但你到這裡來,並不是為了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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