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 |
四一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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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開始我們還以為這只是一句家常話呢──甚至是父親對女兒的私房話呢,只有到了真理和預言開始向我們顯靈的時候,當這句絮語開始演變成一場違背諾言的集體行動時,我們才知道當初他趴在女兒耳邊說的這句家常話的分量和曆害了。這時我們上牛文海舅舅的當就是不單一而是雙重的了。避孕環不但戴到了他女兒的身上也戴到了我們村莊所有人的頭上。當這避孕環要摘下來的時候,村莊違背諾言的行動也就開始了──這時我們的村莊也就獲得了新生和走上了一個新的臺階。從這個意義上,牛文海舅舅,你可真是運籌帷幄和處事不驚;你臨終的目光,對我們充滿著慈祥也充滿著不屑與同情。你生的偉大和死的光榮;你對我們的欺騙,就是對惡夢中的我們進行了最大的搖撼和提醒。 ……當白石頭在那裡因為認清了牛文海舅舅的真相而開始激動的時候──當我們沒有認清一個東西、一個人或是一個事物的時候我們之間相處得那麼平靜,當它以真相向我們開始展示的時候──這種平衡的打破馬上就讓我們吃了一驚,接著平和的相處也就不存在了──這時他對和牛文海舅舅今後如何相處也有些發愁。但在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時候,上帝的來信又一次救了他──上帝又是女兔唇,信中夾著一個燙金的請柬,請柬上說,她在上海的法式酒吧已經開業一年了,現在秋高氣爽,三天之後──在酒吧開業一周年紀念日裡,她想請白石頭去喝一杯。白石頭這時才對日常生活有些恍然大悟。真是天上一日人間一年,正所謂一日不見如隔三秋。整天只顧和牛文海舅舅泡在一起,連正常的生活和生理需要都給忘記了。連現在是幾月幾日和星期幾都不知道了。在烈日下的莊稼棵子裡泡著泡著,怎麼一下就過了一年呢?日日與吃著紅薯轂轆、水和鹽的牛文海舅舅待在一起,連正在身邊張羅著酒、麵包、牛排、牡蠣和土豆條的那個腰肢可人面孔也可人的幾年前還是你夢中情人的女兔唇都忽略了。一想到這一點,白石頭自己也有些啞然失笑。真是到了人戲不分和執著的地步了嗎?真是像牛文海同志那樣要拋棄日常生活了嗎?真是只能在一個特殊和偉大的事件製造中尋求刺激而忘掉和拋棄日常生活的魅力的刺激了嗎?在感到自己好笑的時候,就是心平氣和和幡然悔悟的時候。於是白石頭在接到邀請的當天,就像從夢中醒來一樣,當即決定去洗澡堂子沖一個澡──在那裡找一個搓背的大爺給搓搓泥,然後再找一個可人的穿著三點式的姑娘給按一下摩──暫時告別一下雄才大略的牛文海舅舅,恢復一下對日常生活魅力的感受,做好三天后赴宴的準備。恢復一下體力吧。沖刷一下思想吧。洗禮一下感受吧。從複雜回歸到簡單吧。這時簡單就開始復蘇放射出它固有的魅力。他對簡單的嚮往都有些迫不及待了。看來特殊和偉大也不是那麼揪人心魄,牛文海躺在瓦房裡的形象馬上變得分文不值──你的食道癌並不是我造成的;日常和簡單的光輝冉冉升起──女兔唇在白石頭心中蘇醒的魅力似乎比當年還讓他如饑似渴。當他趴在洗澡堂子的大木凳上讓大爺退豬一樣地給他搓泥時,他對三天之後都不些等不得了。於是接著在按摩房讓一個眼睛斜睨的姑娘按摩時,他的下邊就有些按捺不住。斜睨姑娘把他的這種表現當成了別人在按摩房的表現,一下就停住手,開始在那裡捂著嘴「吃吃」地笑。一邊笑一邊斜睨著眼睛問: 「先生,你要怎麼樣呢?」 白石頭這個時候就有些有口難辯。你能對一個按摩女從頭到尾再講一遍女兔唇的來龍去脈和中間怎麼夾著一個牛文海嗎?你能說一切與她無幹嗎?她的手指和身體的運行,不也是一個原因嗎?他和女兔唇之間夾著一個牛文海,牛文海和女兔唇之間又夾著一個按摩女──一個下邊的表現內容是如此地複雜──白石頭這時所能採取的方法只能是將錯就錯──對生活將錯就錯也是我們在處理複雜問題時所慣用的──但這個手法一般是運用在如何駕馭大海之上的萬噸巨輪和航空母艦身上,當我們遇到船大難調頭的時候;沒想到這樣一個偉大的經驗,現在要用到河溝中的一葉小帆船身上。但這就是大和小、特殊和偉大與日常和細末的辯證吧。於是他只好殺雞用牛刀地將一個偉大的經驗運用到如何處理和一個按摩女之間的關係上了。他將錯就錯地對斜睨姑娘說: 「我現在想說的是,能兩個姑娘同時給一個客人按摩嗎?」 斜睨姑娘當時就楞在了那裡。看來這是她從事皮肉生涯以來,第一次遇到這種提問。但在氣氛的感染下,她竟也無師自通地只是從氣氛和表情和語言信號的傳遞上馬上就跟白石頭學會了將錯就錯。她在轉念之間,就停止了自己的吃驚和發楞,而在那裡笑吟吟地說: 「我的妹妹現在正好閑著。」 於是兩個人就會意地相互看著笑了。萍水相逢的人,能這麼快地心領神會和相互默契,能一句話穿過好幾個層次的雙關語和多關語,人世之間,也只有在這種場合了。這種場合真讓人感動。白石頭簡直想說: 這是一個多麼人道和讓人放鬆的地方呀 ……於是等白石頭精疲力盡地從按摩房裡走出來的時候,兩個同樣精疲力盡的按摩女真誠而又無奈地說:「先生,你各方面都是一個偉大的人。」 這時白石頭倒突然有些想念牛文海。甚至牛文海一下就超越了女兔唇──你躺在病床上的偉岸的身軀──來到了他面前。於是他有些黯然甚至突然有些憤怒地說: 「我還代表著另一個人呢!你們是兩個,怎知道我就是一個呢?」 把兩個按摩女嚇了一跳──認為他神經出了毛病。當然,等他告別了按摩女和牛文海之後,女兔唇又越過了按摩女和牛文海回到了心中。他還是那麼嚮往簡單和想擺脫複雜。他還是那麼迫切地想見到幾年前的夢中情人。一段未了的姻緣,原來卻在這裡。這個動不動愛說「狗屁」的女人。三天之後會怎麼樣呢?當我們會面在你的法式酒吧裡。是在房車裡呢還是在衛生間?是在堂皇的賓館還是在淩亂的私房?是在人群湧動的吧台背後後還是在人去樓空杯盤狼藉的現場?你是一個有文化的人。你是一個有情調的人。你是一個住過巴黎的人。你是一個固有的夢想──記得10年前,一次在山中閑走的時候還想起她呢──本來已經淡化現在又被你重新提起於是像老房子著火一樣就沒個救了。──你是一個不同於按摩女的人而這兩個按摩女恰恰是因為你在生活中的提起而帶來的──生活的辯證法就是這麼陰差陽錯,她們就是你的準備和開始──雖然她們是庸俗的妓女,你是優雅的巴黎女人。為什麼慶典非要等到三天以後呢?明天就不成嗎?白石頭這時竟有些躍躍欲試和急不可耐。但等到了第三天早晨,在他準備去赴慶典的西服時,女兔唇的請柬卻突然找不到了。記得是放在一個口袋裡,現在它卻不翼而飛。沒有請柬就沒有地點,沒有地點就沒有方向,沒有方向就沒有出路,沒有出路就沒有指望。女兔唇遠在巴黎的時候,你們還可以天天通過通信來娓娓談心──雖然這心談的也是陰差陽錯每個人面對的都不是對方而是十幾天之前的過去和死去;你們越是談心,越是什麼也沒談──但那畢竟在形式上還在說著什麼和找著什麼,就像我們患了老年癡呆症的喃喃自語和盲目尋找一樣──雖然我們說了半天等於什麼都沒說,但是我們的嘴唇起碼在動;雖然我們轉了一圈什麼也沒找到,但是我們還在尋找──現在你們近在咫尺因為一個請柬的丟失在該見面的時候卻見不了面。如果一切沒有丟失,也許多年後的重逢也就那麼回事──不管是在後臺或是在衛生間,不管是在堂皇的賓館還是在淩亂的私房,沒見面的時候覺得一切都很新鮮,真見了面覺得它也就是世界會面的一種──說不定還會感到失望呢,說不定還不如上一趟按摩院呢,看上去高雅和優美的巴黎女人,還沒有庸俗的妓女更加孟浪和狂放呢。──但是現在因為請柬的丟失就使這會面變得格外神秘和寶貴。真是機不可失失不再來。真是走了的馬大和死了的妻賢。你在那裡感到沒著沒落。你在那裡感到失魂落魄。你在那裡感到生活的機會全讓你給錯過了。這時你連按摩院和牛文海都沒有重新提起的精神。不重新尋找回來這個請柬你就等於喪失了整個世界,為了找回請柬白石頭在屋裡東奔西突和掘地三尺。找著找著,突然想起應該在什麼地方,但是真到那裡去找,一切還是一場空。這時白石頭為了自己的大意和孟浪直想扇自己的臉。最後該找的地方全找遍了,請柬還是沒有找見。本來覺得等待的三天時間很長,現在因為兩手空空覺得赴宴的當天時間就特別短。時間在一分一秒過去。中午到了。下午到了。太陽已經偏西了。已經是五點了。女兔唇法式酒吧的周年慶典就要開始了。找了一天一無所獲的白石頭這時絕望地倒在自己床上,一切都沒有指望了。如果再遲一個小時,就是再找到請柬也沒有什麼意義了。知道口渴也不想喝水是什麼滋味嗎?知道饑餓也不想吃東西是什麼心情嗎?請看一看現在沒有找到請柬的白石頭──一個多麼偉大的人物呀,大江大海劉賀江牛文海都沒有難住他,現在竟在一個小小陰溝裡翻了船。事後白石頭說: 「如果當時不來那個關鍵性的電話,我還不知怎麼樣呢。」 「我不是嚇唬你們,誰都有被一個生活關節扣到裡面的時候,如果不是那個救命電話,現在你們都不一定能見著我呢。」 「我還不知會幹出什麼來呢。」 就在白石頭對世界感到絕望就要幹出什麼來的時候,電話鈴在他身邊突然響起。一開始他連接電話的心思都沒有。請柬沒有找到,電話還能有什麼意思?肯定是電無好電話無好話人無好人不接也罷──這跟當年往五礦打電話可不一樣。但等鈴聲響到最後一聲時,當對方和他一樣感到絕望就要把電話掛斷時,他靈機一動還是把耳機給摘了下來。這時電話裡馬上傳來一個從絕望轉為驚喜──原來電話還有人接──接著才恢復到平靜的嬌滴滴的女聲──但等恢復平靜之後,對方說話之前,先「撲哧」一聲笑了。笑完才在那裡問: 「你能猜出我是誰嗎?」 原來是一個猜謎的遊戲──就讓白石頭在絕望之中,又增添了一層惱怒──這電話還不如不接呢。於是對著話筒大聲和憤怒地喊道: 「我能猜出來,你是一個婊子!」 令白石頭感到驚奇的是,對方並沒有因為他的回答而在電話那頭惱怒接著與他展開對罵──而是顯得有些吃驚,接著怯生生地問: 「你怎麼那麼偉大呢?你怎麼一下就能聽出我的聲音呢?我確實是一個婊子。」 這就讓白石頭瞠目結舌了。本來感到震驚的應該是對方,現在感到震驚的倒是白石頭了。僅僅因為這個震驚,白石頭倒暫時忘記了請柬和女兔唇的酒吧慶典對電話那頭的婊子感興趣了。震驚使他的神經發生了轉移,他就暫時忘記了目前的痛苦──說起來白石頭也是一個如我們一般的凡人並不見他驟然臨之而不驚啊。──白石頭開始興奮地問: 「我真猜對了嗎?你真是一個婊子嗎?」 電話那頭肯定地說: 「你真猜對了,我真是一個婊子。」 白石頭搔了搔自己的腦後根──雖然有些不好意思,但還是得意地「嘿嘿」笑了兩聲,接著又謙虛道: 「說我猜對了,其實我還是只猜出一個大概──我能猜出你是一個大體的婊子,但是還猜不出你是哪一個具體的婊子。具體的你能告訴我嗎姐姐?」 這個時候白石頭已經還原成一個頑皮的兒童了。對方也跟著放鬆了,在那裡「咕咕」地有些淫蕩地笑了。說: 「能猜出一個大概,能從電話的聲音裡分出婊子和良家婦女的不同,你已經算不錯了。」 白石頭:「哪裡哪裡,一切還需要提高──現在告訴我你的名字好嗎?」 對方這時如實回答:「我就是三天前給你按摩過的兩個人中的一個。」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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