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 |
四二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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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安的這句話又提醒了白石頭,白石頭馬上又知心地拍了拍保安的肩膀: 「你這句話也說得傳神,就算是回贈給我的警句和箴言吧。當然我還可以給你發揮一下,那樣就更加精彩了:我們在生活中並不是為了尋求相似而是為了找到不同。最大的例子就是:當我們是男的時,我們就需要尋找女的;當我們是石頭時,我們就需要尋找溫柔。」 但在這時,舊倉庫裡正好出現了與白石頭理論相悖反的場面:一隊隊戴著京劇面具的男人,穿起古希臘時代的長匏服裝,邁著女人的小碎步,甩著水袖,合著京劇胡琴的節奏──本來是激烈的迪廳音樂,什麼時候節奏緩慢下來了呢?──開始從樓上走到樓下,又從樓下走到白石頭身邊──他們在尋找什麼?但這時白石頭已經徹底胡塗了,已經認賊作父了,已經忘記自己的人生原則和生活準則了,已經把他們當作自己的同類了,馬上忘掉身邊的保安,不由自主接過一個面具套在頭上,接過一件紅色的匏子套在身上,無師自通地邁著京劇的節奏和小碎步加入歷史的大洪流。本來這地方還很陌生,現在走動起來就顯得那麼熟悉;從樓下走到樓上,又從樓上走到樓下,在這奇形怪狀和突兀疙瘩的舊倉庫裡,如同回到了自己熟悉的村莊。突然一聲鑼響,京劇的音樂停止了,迪廳裡又還原成當初的激烈音樂。閃爍的鐳燈下,上到中間桌子上兩個露著大腿戴著胸罩的女人在狂勁地領舞。白石頭又不由自主地隨人跳起了瘋狂的迪斯科。一會兒就出了一身汗。世界的一切都被他忘記了。也不知過了多長時間,突然又一聲鑼響,快速的音樂沒有了迪廳裡突然響起一個男人啞嗓子唱出的有些傷感和慢節奏的歌聲,歌曲的名字就叫「回家」。這時身邊的男男女女都開始摟抱在一起,相互跳起了貼面。這是溫柔的慢板和恰似你的溫柔。白石頭也忘我地、自然地和毫不在意地隨便摟起身邊的一個女的,開始在那裡走起了情人的步子。走啊走,走過了一山又一山,走過了千山萬水,走過了草地和花朵,走過了明朗的星空和清澈的小溪,等一切都停在那裡,白石頭才低頭看了看懷裡的女人,這時他大吃一驚: 原來和他貼在一起的女人,正是他日思夢想、經過千難萬險到處尋找的女兔唇 …… 原來一切都是自然發生的。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對這猝不及防的到來白石頭一開始還在那裡傻笑;等他的腦子隨著一道雷閃突然清醒之後,他開始激動地大叫:「女兔唇,原來是你呀!」 「我找得你好苦!」 「我們分別的時間太長了!」 「這就是你開的酒吧嗎?」 「為了找你,我連牛文海都扔下不管了!」 「這就是我們寫信的結果嗎?」 「這就是我們的見面嗎?」 「剛才的舞跳得太好了。」 「這樣的見面是我沒有想到的但它真是太好了。」 「我們能重新再跳一遍嗎?」「你寫的信我都收到了,我寫的信你也都收到了嗎?」 「我們是到後臺呢還是到衛生間呢?是到堂皇的賓館呢還是到你的私房呢?」 …… 但令白石頭沒有想到的是,那美麗妖嬈的女人卻突然從他懷裡掙脫出來,開始整理她的雲鬢和衣服,接著對白石頭冷冷地說: 「我從來沒有給你寫過信。」 「我不認識你。」 …… 讓白石頭大吃一驚。他的第一反應就是──說起來也和我們常人一樣──慌忙對她的回答進行反駁、證明和大喊大叫: 「女兔唇,你怎麼能這樣呢?」 「你怎麼能不認識我呢?」「你怎麼能不是女兔唇呢?」 「你怎麼能說沒給我寫過信呢?」 「你的那些信──雖然我都是十幾天之後才收到的,但是我現在還疊放得整整齊齊呢。」 說過了歷史,又開始在目前找證據: 「你不是一年前從巴黎歸來的嗎?」 「這裡不是你開的酒吧嗎?」 「不是你給我發的請柬嗎?」 「為了地址的丟失,我還差點上吊和痛不欲生呢!」 …… 但等他清醒的時候,他已經一個人站在燈光稀疏的大街上了。迪廳不見了,音樂不見了,鐳燈不見了,男男女女也沒有了,當然引起他喊叫和痛不欲生的女兔唇也蕩然無存。他的腳下成了一片廢墟。月明星稀,這時都市沒有一點聲音。世界上就剩下他一個人。但這還是不是令他感到恐怖的,令他感到恐怖的是:既然這一切都是無有和虛無,那麼他已經收到的那些女兔唇的來信,又是從哪裡發出來的呢?這時世界就成了一個旋轉的黑洞。白石頭開始在那裡一點點沉倫和陷落。這時白石頭又是多麼由衷的叫道: 當年在烈日下莊稼棵子裡鏟草肚子裡只有紅薯轂轆、水和鹽的牛文海大哥,你是多麼地幸福和知道世界的底蘊呀 你臨終的遺囑給我們村莊帶來的變化又是多麼地偉大呀 我們對於現實的描述和渴望又是多麼地膚淺啊 我們一思索,你就發笑。 ……記得1969年牛文海舅舅有兩男兩女。他的大兒子叫牛長順──1969年的春天,我和他一塊騎著自行車到三礦接過煤車。他的二兒子叫牛長富,面皮白淨,走路愛抬高胳膊──小時候左腿骨折過一次,長大走起路來沒有反映到腿上卻反映到胳膊上;常常見他高抬著胳膊、拿著一個鐮刀頭急急忙忙從村莊穿過。他的大女兒叫牛金香,大眼,扁臉,愛拿著一塊玉米餅站在土崗上大口地啃──我和她沒什麼交往。牛順香是他的小女兒。牛文海在處理兒女婚姻上也頗有韜略,就像他處理烈日下割草和後來蓋起青磚到頂的瓦房一樣。牛長順和牛長富都是好人,當年我除了跟牛長順一塊到三礦接過煤車,還共同和牛長順牛長富一塊到老得舅舅的瓜園裡偷過瓜。偷瓜的時候他們都很勇敢,分瓜的時候他們也都有私心雜念──但是當他們的陰謀得逞之後,臉上又露出憨厚和質樸的笑容,就像牛文海舅舅的憨厚一樣讓人感動──世界上還有一些陰謀得逞仍在那裡板著臉的人呢,就讓我們感到恐怖了。你不知道他最後的目的是什麼。──兩個女孩子在婚姻上沒有給牛文海舅舅出什麼難題,使牛文海舅舅感到為難的是兩個兒子──當然,如果沒有這些難題,還顯不出牛文海舅舅的雄才大略呢──難題對於他還是一棵救星呢。──後來我們也認識到:如果當時沒有兩個兒子的難題,牛文海舅舅還沒有烈日下的積累蓋不起青磚到頂的瓦房呢。這是他積累和爆發的最基本動因。兩個兒子都很聰明,問題出在他們的長相上──個子低矮,鼻孔朝天,頭髮和眉毛連著,下巴上又各長著一綹黃髯──成了他們家族的特殊標誌。也是奇人異相,但是這異相就像牛文海的烈日下鏟草一樣,當時我們渾然無覺並沒有給以足夠的重視。等青磚到頂的瓦房作為一種奇跡矗立到我們面前的時候,我們才對牛文海舅舅以前的積累有所認識,這時才對鼻孔和黃髯恍然大悟了呢──它們之間也有一個木與本、流和源的關係──接著才有了臨終遺囑和村莊天翻地覆地變化呢。這時你才知道什麼叫蓄謀已久和絲絲入扣,你才知道什麼叫日久見人心和路遙知馬力。──正是因為這鼻孔和黃髯,正是因為我們的對面不相識,我們的牛文海舅舅才殫精竭慮運籌帷幄割草本是一種體力勞動但我們的舅舅一邊割草一邊還在飛速轉動著他的腦筋等蓋起青磚到頂的瓦房的時候他怎麼能不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地得了食道癌這樣說來我們還是殺害牛文海舅舅的兇手呢於是我們也就成了這一切奇跡的開頭、原始、木之本和流之源了。一切倒是從我們開始的。過去我們不知道兇手就是我們的救星,困難和敵人就是我們創造一切的原動力──通過牛文海舅舅身體力行的實踐,我們知道了,是我們害了牛文海舅舅,也是我們創造了牛文海舅舅。──因為按照我們從老梁爺爺流傳下來的習慣的、固定的從村莊角度觀察人相貌的觀點來看,頭髮和眉毛連著、鼻孔朝天和腮下一綹黃髯是委瑣的象徵,個頭低矮也和雄偉壯大相矛盾;這樣兩個鼻孔朝天、一綹黃髯的小矬子幼年的時候我們覺得十分好玩,但等長大之後看上去就沒有那麼可愛了。我們錯過了認識奇人的偉人的機會。於是我們的表姐們一個個出嫁到外村莊和出嫁給別人,沒有一個提出來要嫁給牛長順和牛長富。──表姐們,我們膚淺,你們也膚淺嗎?從這個意義上,我當初對她們的出嫁還草木驚心嗟歎落淚現在看起來也幼稚得讓人發笑了。你們讓人發笑。就好象女兔唇因為看不慣東方人扁平的鼻子而遠嫁巴黎一樣。原來你們是一丘之貉──本村的表姐是這樣,外村的表姐也像本村的表姐一樣膚淺,當世界上沒有一個目光長遠的婦女要嫁給牛長順和牛長富的時候,大家也就聯合起來把把牛長順和牛長富婚姻的一切負擔和煩惱強加到牛文海舅舅頭上。牛長順和牛長富的鼻孔和黃髯都已經成熟,你讓他們的性到哪裡去排遣呢?──幸好牛文海舅舅早就想到了這一點──牛長順和牛長富,你們能在世界上擁有這樣的父親是你們幾輩子的造化──因為他在烈日下莊稼棵子裡的積累,整整比1969年提前了10年。──從這一點看牛文海舅舅也是一個可交的人,他的目光能看穿10年──而我們在10年之前看到一個農民在烈日下的莊稼棵子裡鏟草就以為他是在鏟草怎麼會把鏟草看成是一種積累看成是一座瓦房接著就和女人的乳房連在一起呢?當牛文海舅舅對世界殫精竭慮精心編織的時候,我們卻在世界上慵懶和遲鈍地睡大覺。最後我們在牛文海舅舅的陷井裡全軍覆沒也就不奇怪了──當然,也正是我們的全軍覆沒,才使後來的牛文海舅舅的遺囑落到了實處,才使他的既定方針和宏圖大略得到了施展,才使我們的村莊走上一個新的臺階──還是我們的胡塗成全了他的遠慮。當我們對他心服口服的時候,我們還要什麼人格呢?心服口服的投誠,往往比自己枉費心機還要更接近我們的目的呢。──當我們村莊裡全是如表姐一類人的時候。從這個意義上說,表姐們,你們是生活中的害人精,你們同時又是我們村莊的救星。如果當初你們知人善任地認識到了牛長順和牛長富的價值和長處爭先恐後地嫁給了他們和他們一起過著買鹽、買糧、買醬油醋和擔水──就像1966年我和牛順香玩的遊戲一樣,生活的內容不過涉及到: 糧食 水鹽 ──生活的同時解決了他們性的問題,那麼我們的牛文海舅舅殫精竭慮地絞盡腦汁運籌帷幄的積累和鏟草頃刻間也就失去了意義。也許這樣他就不用鞠躬盡瘁和死而後已了。但是在他正常如我們活著的同時我們的村莊也就永遠沒有光明和指望了直到30年後還徘徊在黑暗中也說不定呢。幸好你們置他兒子于不顧也就是置他於不顧你們這樣做雖然害了牛文海一個人但是同時也救了我們大家和村莊呢。──這就是你們的短見給我們帶來的長遠幸福。──和一個目光短見的人生活在一起是多麼地幸福呀。連後來的王喜加表哥站在他老婆的墳前,都在說著同樣的話。 於是,已經成人的牛長順和牛長富遇到了性的問題。這從他們夜裡睡覺的時候──偏房草屋裡傳出來的聲響就能聽出這一點。別的父母聽到這種聲響提心吊膽,我相信牛文海舅舅聽到這種聲響卻不在意地笑了。因為他早有準備,因為他已經運籌帷幄在先,他在烈日下的莊稼棵子裡已經整整積累了10年。現在的事實無非證明了他10年之前的想法和10年之中積累的正確罷了。這時他不會像別的父母一樣唉聲歎氣,他要說的僅僅是──甚至對著世界狡黠地笑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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