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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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9、村莊違背誓言 1969年,16歲的牛順香從我們村莊出嫁。牛順香是我異性舅舅牛文海的小女兒。──你平和親切的口吻讓那些孤傲的朋友也心平氣和起來。正因為是你的朋友,他與你在心理上就有了一段抵牾和較量的過程。但你平和親切故意站到低處仰視他的態度,使孤傲的他也開始有些不好意思起來,於是就還原了他的心平氣和──這時你不但征服了一個朋友也同時征服了一個世界,你的身上開始散發出人的魅力──這種魅力不知不覺在你身上發展得那麼全面。從你的舉止到你的笑容,從你走路的步態和到你停下來抱肩而站的樣子。──當然這一切跟牛文海和他女兒牛順香出嫁沒有任何關係,但是白石頭啊,你的魅力卻開始貫穿在敘述他們的口氣上。從這個意義上來說,你也是一個陰謀家呀。──牛文海日常憨厚的笑容,他那焦黑的皮膚,在生活中像螞蟻一樣鍥而不捨的精神,就像你在卡拉奇機場見到棕色皮膚的搬運工──一切都搬運完了,行李全部給你裝上汽車了,這時叉撒著手在那裡等著你付給他小費,焦黑的皮膚下含有憨厚的期待,你在開走的汽車上還能看到正在轉身的他們,這時你才感到憨厚也能讓人感動。這時你就想起了村裡的牛文海舅舅。牛文海舅舅大約1·75米的個頭,瘦黑,憨厚──當然,如果僅僅是憨厚,他就完全是機場的搬運工了雖然你的憨厚讓我們感動但是轉眼之間我們就把你給忘記了我們對於憨厚的認同也只是閃念之間其實憨厚在我們的生活中是沒有什麼位置的──憨厚在人生和歷史上不起作用。它僅僅是我們在富麗堂皇的大廳──燥熱的天氣裡,大廳的溫度為什麼調得這麼陰冷呢?──搞過一切陰謀詭計和見不得人的男盜女娼的勾當之後,臨上飛機之前對日常情緒的一種補充、調劑和關照罷了。看,40多度的高溫下,焦黑的搬運工是多麼地憨厚。但是我們轉眼之間就把他們給忘記了。我們對與我們命運相同的人有著一種天然的排斥。這時我們的牛文海舅舅的憨厚就顯示出與這種憨厚的不同。1969年,他在日常的憨厚之外,突然有了一次爆發性的突破,這種爆發接著竟在村莊裡引起了連鎖反應,引起了一場村莊違背諾言的集體行動,這時憨厚就不僅是憨厚了,就使牛文海舅舅一下從成千上萬的憨厚之中脫穎而出──甚至映襯得他以前的憨厚也是一種風采了。雖然這一切並不是牛文海舅舅有意為之──也許是憨厚之中的反常,甚至是瞎貓撞上個死老鼠──我們在說這話的時候,已經如同那位孤傲的朋友了──所以後來牛文海舅舅說了一句特別不憨厚的話:朋友還是認識得越少越好呀──但是歷史在那偶然的一剎那已經把他給超拔出來推到了歷史的前臺,這時牛文海就不是牛文海了,你的這種評價也就沒有根據了;這時他的黑瘦就不僅僅是黑瘦黑瘦也開始具有歷史意義了。他的一舉一動都成了白石頭重新考察村莊的歷史標本。憨厚老實的牛文海,這時也和白石頭一樣成了陰謀家。憨厚成了他可愛的外表和畫皮。而牛文海在1969年做出的爆發性舉動卻僅僅是:在他臨死之前,他給就要出嫁的16歲的女兒牛順香交待道: 在你出嫁的時候,請記著戴上避孕環 後來引起的連鎖反應──當牛順香遵守這個遺囑帶上避孕環出嫁三個月之後,我們做得比牛文海還要過分,乾脆連這樣一個帶著避孕環的女兒也不放走了。於是引起了我們村莊和另一個村莊的集體械鬥──那規模是多麼地壯觀呀。成千上萬的人,手裡拿著日常勞動的工具──棍、棒、鍬、杈、鏟、杴、鍘、斧、犁、耬……此起彼伏滿腔仇恨地拼命砍殺,千萬股不同的鮮血沖天而起,千萬種不同的情緒通過這一集體行動共同得到了發洩。村西300畝的莊稼都被踏平了。村西的河水都被鮮血映紅了。於是它在我們的村莊就開創了另一個深刻的令人傳頌的話題。我們的生命和鮮血,能和一個歷史流傳的話題聯繫在一起,也使我們的後代子孫歡欣鼓舞啊。而拋出這聯繫引線和源頭的人,竟是當年憨厚可愛的牛文海。這也是歷史讓我們感到意外的地方。我們的集體行動,又把他事先的預言給神化了。他就不再是普普通通的搬運工而開始成為我們的精神領袖。沒有他我們還見不了血呢。而這領袖的深刻預見也讓我們折服:有幾個憨厚的搬運工,能夠預見到16歲的女兒婚姻後來的不幸呢?就是你已經預見到不幸,又有幾個能給不幸的女兒指出一條──埋下──保護自己的方法和伏筆呢?那就是: 在你出嫁的時候,請你戴上避孕環 …… 1969年的牛順香我還是比較熟悉的。1969年我已經到了憐香惜玉的年齡。看著村裡的表姐們一個個出嫁,我常常有一種少年的莫名傷心。本來她們在與我相處的時候,她們都是些毫不懂事的丫頭片子,怎麼在一天之內──當她們被蒙上蓋頭布的時,她們就變得那麼成熟和羞澀了呢?──這時她們就不是她們了。她們一下就與我拉開了距離。由於這種距離的突然感,我甚至對她們還有些懼怕呢。這種已經到來的分別,還讓我鳥語驚心甚至是痛不欲生呢。過去我們在一起拾麥或摟草的時候,因為一塊烤白薯或是一穗烤玉米我沒有讓她吃,我們之間還產生過齷齪和下作;現在她要出嫁了,剩下我一個人躺在過去的麥茬地裡,我真有些追悔莫及。也許就要出嫁的她們已經忘記和想不起這一切,但是剩下一個1969年的11歲的孤獨少年我,卻在那裡瞻前思後和萬箭穿心呢。有時想著想著又感到委屈,委屈還不僅是因為一個白薯或是玉米,而是開始由具體的往事上升到虛無。時間是多麼地無渺。空間是多麼地巨大。一切是多麼地深不可測。未來是多麼地不可預料和把握。十七八歲的如花似玉的表姐們,你們說出嫁就出嫁了,剩下的白薯地、玉米和我還依舊如故,空間還是原來的空間,但時間已經發生了變化;當你單獨面對你自己時,你的憋悶和委屈油然而生,你不知不覺眼中就流出了淚感到滿腔的委屈都無處訴說。少女的皮膚能吹彈得破,少年的心也是能回蕩得酸的呀。你用鐮刀拼命刈著桑柳趟子和莊稼頭。然後你整整三天不理人不與任何人說話。家裡的親人還有些擔心:白石頭是怎麼了?怎麼的原因說出來你自己也會破涕為笑,但是為了這個原因你趴在姥娘懷裡大放悲聲。出嫁的表姐和你素不相干,但是一天的變化卻讓時間發生了膨脹和改變。就像白石頭長大以後到外地和外國出差一樣,出外一天,長過在原地徘徊10年;這種在感覺中的時空拉長,一下就使自己和往事擺脫個乾淨。但這種情緒又是經不起時間考驗的,三天之後,他又發現自己的心還是留在原地。但他不會接受以前情緒的教訓,當他下次遇到沒有出嫁的表姐時,他為了烤白薯和烤玉米照樣與她們斤斤計較──甚至還對表姐玩了一個惡作劇──他又恢復如初。世界生養和哺育了白石頭,現在世界在白石頭手裡卻成了一個任意玩弄的橡皮糖。玩弄橡皮糖之後,突然又產生些崇高和傷感,於是我們就看出白石頭打小就是一個言行不一的人了。他渾身充滿了毒水。毒水滿了,他一定要用惡作劇的方式爆流出來讓我們看一看。不管我們對這毒水和惡作劇是多麼鄙視,他照樣厚顏無恥地在那裡自得其樂。但在他以後的敘述中,他就忘記了自己的卑劣而只記起了自己的崇高。他向人傾訴的僅僅是他少年時代的傷感和眼淚。朝夕相處和耳鬢廝磨的表姐們,現在一個個都從村莊出嫁了,最後田野上就剩下他一個人──一個拿著鐮刀頭黑黑的11歲的少年。一開始我們真為這種動人的往事給感動了。讓我們一下也想起了自己的少年。但是白石頭聰明反被聰明誤的一點是,真理是不能在一個歷史時期經常重複的,謬誤說著說著就成了真理,但是真理說著說著也成了謬誤呢。這時我們就發現了這種訴說的種種漏洞和它醜陋的尾部和底部。我們就發現它背後運作的初衷和複雜的動機。表現出的僅僅是壓抑的一縷,藏到背後和底部的往往是一糞窯蠕動的蛆蟲呢。──當他的底牌和尾部被我們揭穿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時候,他往往又厚顏無恥地說,這也沒有什麼可以大驚小怪的呀,這也就是肮髒和清潔的關係啊;就像一朵不染的荷花出於污泥──往事的一縷情緒啊,你是荷花;就像純樸存在於肮髒憨厚的勞動人民一樣;反之,肮髒也往往產生于清潔也就是那富麗堂皇的大廳。當一種清潔的情緒升發出來以後,我們就不要管他背後藏的是什麼了;一個少年面對著出嫁的表姐在那曠野上傷心,就不要管現實中的白薯和玉米了。如果敝下高尚還要跑到事物的背後去看尾部反倒是一種齷齪了──世界上沒有漂亮的尾部。1996年的白石頭面對1969年牛順香的出嫁,他開始敘述的又是一種崇高──阿門,上帝,請你原諒我,我知道自己罪孽深重──何況她那時剛剛16歲。16歲的少女像花朵一樣開放。而現在她開始在那冬天的日子裡──我們已經從1969年的春天走到了1969年的冬天,我們就知道1969年終於要從我們眼前穿過了──蒙著紅蓋頭,騎著小毛驢,一步一回頭其實她的頭一直被蓋著這時回不回頭都看不到什麼這只是一種情緒的轉動和對村莊的留念而這種轉動和留念卻深深打在白石頭的心上──漸漸地遠去了。最後,在一片茫茫的雪地上,我們只能看到一個紅點終於連這小紅點也看不見了──讓我們替30年前的白石頭感到悲哀的是,當他看著這一切開始產生崇高情緒的時候,就像我們不知道他當年的底牌一樣,他也不知道當時牛順香的底牌和尾部呢,他只是看到污泥之上的荷花和她騎著毛驢踏在雪地上一步步遠去,而不知道: 在她出嫁的時候,她身體裡已經藏著避孕環 …… 於是多年之後白石頭在那裡感歎: 「生活真是複雜呀。」 「真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呀。」 「從這個意義上說,當年我一個人在田野上傷心和傷感,讓人看起來確實有些好笑。」 「我還是被生活欺騙了。」 接著也開始承認自身的毛病:「我還是聰明反被聰明誤呀。」 接著又厚顏無恥地笑了笑: 「也算是吃一塹長一智吧,現在我再碰到出嫁的女人,就不像當年那樣在內心傷感了,也不像當年那樣圍觀了,馬上就從情緒中跳了出來──甚至想著想著都惡劣了:不就是馬上要發生一場公開的關係嗎?有必要這麼虛張聲勢和招搖過市嗎?討厭嘛,膚淺嘛,不符合精神文明的實質給交通添亂嘛。甚至最後會說:這一切都是成心!──甚至:這次你戴沒戴避孕環呢?──我要這麼說和這麼想,是不是就比當年成熟一些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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