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 |
四一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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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9年,牛順香穿著大紅襖,頭頂一頂紅綢──一切都是血的顏色──包括我們逢年過節貼的門神,也都是紅色的──可見我們是多麼崇拜血液的民族呀──騎著小毛驢在雪地上漸漸遠去,在舊有的村莊裡留下一個多愁善感的11歲的少年。──在牛順香沒有出嫁的時候,我和她雖然比較熟,但並沒有實質性的接觸。當時我們一幫搗子的心思都還在呂桂花身上,這些並不像呂桂花那麼豐腴、妖嬈的表姐們──她們看起來簡單是一群柴雞──並不在我們眼裡。只是到了她們出嫁的時候我們才突然感到這種走失給我們帶來的損失,而這種損失和給我們留下的空白並非呂桂花一個人所能填補上。這時我們才感到我們日常的忽略和缺憾。當然,三天之後我們就把這種忽略和缺憾再一次忽略了仍和呂桂花笑語歡聲──這也就是白石頭成人以後和婦女接觸不會長久的一個根源吧──凡是跟他接觸過的婦女都罵他:他是一個忘恩負義的人。聽到這種罵聲白石頭還有些得意:這是我從小坐下的毛病,你們能奈我何?何況,這也是一種覺悟的體現呢──1969年我和牛順香並沒有實質性接觸,只是1967年或是1966年的時候──那時呂桂花還沒有來──我們一群小搗子和一群小丫頭在地裡割草的時候玩過家家,在分配夫妻的時候,把我和牛順香分成了一家,兩個人才像模像樣地共度了一段美好的時光。記得遊戲開始,我先背著手在田野上繞幾圈,走了一個過場就像遠行之後已經回家,對坐在那裡的11歲的牛順香說: 「孩子他娘,家裡還有米麵嗎?」 牛順香翹著黃毛獨角辮,不時將流到嘴唇上的一道鼻涕給吸溜回去,在那裡裝模作樣地團著一堆雜草和土粒──一邊用樹枝攪拌著一邊說: 「孩子他爹,家裡米麵還有。」 我問:「鹽呢,鹽還有嗎?」 她拿起一個土坷垃:「你看,這不還有一大坨嗎?」 我問:「油呢,油還有嗎?」 她拿起割草喝水的一個小瓶子搖了搖:「還有半瓶子呢。」 我問得越發詳細了──得讓人看出和對家庭的關心: 「醬油呢?醋呢?總不能家裡什麼都不缺吧?如果家裡什麼都不缺,還讓我回來幹什麼?」牛順香馬上會意地大叫: 「多虧你提醒,家裡的醬油醋倒是沒有了。你到禿老頂家去打半瓶醬油醋吧!」 1996年,禿老頂他爹劉老坡在村裡開了一個雜貨鋪。於是我就拎起水瓶在田野上轉。轉了兩圈,就從禿老頂家的雜貨鋪裡打回來了半瓶醬油醋──那時村裡還時興把醬油和醋混打在一個瓶子裡。回家後我突然又想起比醬油醋還要重要的的問題──我在那裡大聲尖叫: 「孩子呢,我回來半天,怎麼沒看到孩子呢?」 牛順香這時也有些不好意思,怎麼把這麼重要的問題給忘記了呢?於是她一邊抱歉地看我一眼,一邊趕緊在地上現拔了幾束死不了,一束束放到地上: 「看我這記性,把孩子都忘了──孩子這不好好的睡在炕上嗎?」 接著把一束花放到我懷裡:「這個老閨女,平常你最親的,你就抱著她親個夠吧!」 我就抱著這束死不了在地上轉。邊抱還邊裝模作樣地說:「幾天不見,孩子長這麼大了。」 本來戲演到這裡就有些走不動了。但是牛順香在這裡突然來了一個聰明的轉折──於是我們的遊戲就比他人有意思了,她真是一個聰明的智能的女人呀──她把手放到高高的小額頭上看了看天,腦後垂著她的小黃毛,突然發現了什麼似的──突然發現恰恰是戲劇轉折的必要因素啊──像一個家常的溫柔的但又有些大意和粗糙的女人那樣驚呼: 「吆,天都黑了,你走了這麼遠的路,就不要先管孩子了,還是自己先洗臉和吃飯吧。把孩子給我。」 於是我把孩子給他,開始洗臉和吃飯。這時牛順香已經將孩子放到地上,在那裡空對空的給我們炕上鋪單子。接著又裝模作樣地點上燈。這時有些羞答答地說: 「孩子他爹,咱們都洗一洗趕緊睡吧。」 於是我們就空對空地各自洗了一把,開始上炕吹燈睡覺。記得上炕之後,我還在光天化日之下也就是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的夜晚在她瘦瘦的小身子上趴了一下呢。記得她在下面說:「好了好了,該下來了。」 …… 這是我和牛順香在1966年或1967年的全部接觸。1966年或1967年之後,雙方似乎就沒有什麼來往了。是什麼原因阻隔了我們在田野上繼續做這種饒有興味的將全部人生濃縮到一個下午的遊戲呢?如果放到1969年,原因主要怪我,我和小搗子們開始把心思轉移到呂桂花身上;但1969年和1967年之間的空白,到底靠什麼來填補的呢?難道它真是一個歷史的空白嗎?──當然,就是1966年或1967年我們在一起玩過這種夫妻遊戲,也不證明我們當時的關係多麼親密。我們兩個相遇到一起純粹是一種歷史的偶然。那麼多搗子和黃毛丫頭們在一起配對,相互的交叉是經常發生的;記得當時讓我傷心的是,當她第二天換成和禿老頂或是大豬蛋配對時,玩起來也與和我在一起時同樣投入,和禿老頂在一起玩起打醬油還要更方便一些呢。最後的上炕就是對我上炕的重演。昨天的我對於她不過是遊戲中的一個對象和道具罷了。到了1969年她出嫁的時候,我們已經共同將幾年前的遊戲忘得一乾二淨;而真正回憶起這些遊戲已經是30多年後的今天。這時白石頭已經進入中年。1966年在1969年面前微不足道,只有到了1996年因為時間的拉長它才突然爆發出它的美感。回憶都是隔代和隔茬的事。於是在1969年牛順香16歲出嫁的時候,白石頭的草驚木泣的傷感和他們在1966年或1967年的交往毫無關係。牛順香的出嫁像其它表姐出嫁一樣對於他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世界產生了這麼一個事實讓他上升到了虛無。他和牛順香在這個世界上也是萍水相逢。也正因為這樣,白石頭對於牛順香穿著大紅嫁衣騎著毛驢走在雪地上驀然回首的深刻眷念和剌痛才顯得更加公正和無私。這和他到了中年之後還在計較為什麼在1969年和1967年之間就是一個空白呢(?)這樣一個情結不可同日而語。你的剌目和刺心的格外──說起來也應歸功於那場茫茫的大雪──就像當年的牽牛嫁到我們村莊一樣──難道在大雪中出嫁的女兒都沒有好下場嗎?──在雪地上的紅嫁衣和驀然回首就和大好晴天在氣氛上不同了──更加顯示了你們關係的大氣;本來你們還是小肚雞腸的雞,現在就成了直沖雲霄的蒼鷹了。但是到頭來白石頭還是上了牛順香的當呀。白石頭還是一個憨厚的老實人呀──雖然他並不想這樣做倒是要處處顯示他的聰明,但是當鐵板一樣冰涼和殘酷的事實擺放在他面前時,他也就措手不及和目瞪口呆了──因為他不知道那麼清純和在雪地上驀然回首讓他草木驚心的牛順香已經俏俏戴上了避孕環。 …… 於是他就有些氣餒和搖頭。甚至一下有些矯枉過正地認為1966年的過家家也沒有意義了。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真是深淵有底人心難測呀。最後他自己承認──就1969年來說,他對牛順香熟悉的程度,還不如對她的爹爹牛文海更加深入。當他作為一個作狂放得意的少年騎著自行車在1969年新修的柏油路上飛奔的時候,他倒是經常發現牛文海在路邊莊稼的海洋裡頂著烈日在勞作。他多麼像海洋裡的一葉小舟呀。但是當時他對這葉小舟也是視而不見,只想到他是牛文海,而沒有聯想起他同時也是牛順香的父親──就證明當時的牛順香並不在他心上。1969年在他心中占主要位置的或者說什麼是1969年的象徵的話那麼就是呂桂花。呂桂花遮擋了牛順香於是也就遮擋了牛文海。只有等到30年後呂桂花已經成為往事1969年也已經褪色這時呂桂花和牛順香已經沒有什麼區別了,1966的牛順香和1969的牛順香才浮現到他的眼前──這樣說起來1969和1967之間怎麼會沒有空白呢?──這時他才意識到牛順香對於他也十分陌生倒是她的爹爹牛文海駕起海洋中的小舟首先浮現在他的面前。30年後為了這浮現他對牛文海舅舅還有些感激呢──這是打開往事之門的鑰匙,這時他才想起要說一聲: 牛文海舅舅,你好! 接著就有了我們整個村莊的反叛和對諾言的違背。一場轟轟烈烈的雄壯的械鬥,就發生在牛文海舅舅以前的汪洋中──從此給我們村莊留下了一個巨大的傷疤紀念我們的村莊也就有了一個新的開始。牛文海舅舅,你在歷史上也是一個起過關鍵作用的人呀。你的臨終遺囑,並不比世界上任何一個偉人的遺囑更對身後的推動作用小。你是我們的開局,你是我們的謀略,你運籌於帷幄之中決勝於千里之外,你語錄的指引作用能延伸30年──當我們知道世界上還存在滴水之恩當以湧泉相報、吃水不忘挖井人的道理時,我們世世代代的子孫們都不能忘記你。你一生的勞作和汗水也許分文不值,你窮苦一生也沒有讓我們感動,但是你在1969年臨終的時候,卻給世界留下了那麼大的伏筆。你的一生都證明不了什麼──當然倒過來看也許沒有這一生的努力也就沒有這臨終的結局了──但是你這臨終恢宏的一筆,最終卻改變了我們和世界。而你採用的方式又是那樣地見微知著和四兩撥千斤: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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