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 |
四一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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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943年俺家被土匪洗劫事件──也被導演給粗糙的忽略了。據俺姥娘說,那時俺娘還穿著連腳褲。沒有1943年的土匪洗劫,還沒有1945年的孫莊「拾麥」呢。前因後果在這裡被導演給顛倒了──他安排的是「拾麥」在前,被土匪洗劫在後;其實情況恰恰相反。就被土匪洗劫本身來講,他也只把它當成了一個簡單的可以使情節發生轉折的災難,豈不知災難對於當時是災難,對於後來就是一次永遠深刻的話題和溫情了──你事後居高臨下的安全的敘述,不就存在於對當時災難的回顧之中嗎?──對於直接的赤裸裸的溫情你忽略不計還可以理解,對於災難之中的溫情你也掉以輕心只是採取一種幸災樂禍的態度應付了事就可見你所包藏的禍心了。你讓什麼給搞昏了頭呢?藝術中的雋永又從何談起呢?這時對你的責備就和前幾次的責備在意義上不同了。──於是我們在把這個故事重新敘述的時候,就將敘述人選成了當年的事情經歷者俺姥娘。姥娘倒沒有辜負我們的期望,對這段歷史──災難和災難之中包含著的溫情──敘述得繪聲繪色。她上來就是: 「民國三十四年冬天,咱家遭了強盜的搶劫。那時你娘還穿著連腳褲……」 開頭就不俗,開頭就富有懸念。屋子裡一片鴉雀無聲。我們知道現實自身的安全,於是我們對歷史更加緊張。既安全又緊張的藝術張力,就存在於我們對災難和歷史的回顧之中。而這樣含有戲劇因素的緊張開頭──在你的戲劇中怎麼就成了平鋪直敘呢?──俺姥娘接著說,──那天半夜,全家正睡得好好的,突然就聽到一陣「咚咚」的敲門聲。姥爺以為是二姥爺來送牲口呢,問:「誰呀,是老二嗎?」 門外傳來一個陌生的聲音:「當兵的,號房。」 隊伍路過村莊,要到老百姓家號房,這種事情也是經常發生的──那是一個兵荒馬亂的年景啊──而這樣的時代背景也被老胖娘舅給忽略了。──於是姥爺一邊打著哈欠,一邊披起衣服點起一盞麻油燈就來開門,但門一被打開,姥爺兜頭就讓人用被子捂住了頭,接著姥娘和穿著連腳褲的俺娘也被人捂到了被窩裡。接著家裡就遭到了土匪的清洗。櫃子打開了。姥娘長年織下的布匹被土匪搶走了。糧食被掏空了。杆子上的棉衣和單衣也被人卷起扔到了一個大口袋裡。牛圈裡的牲口也被人「哞哞」地牽到了門外。入睡之前我們還是一個殷實的人家,眨眼之間就變得一貧如洗。但這還不是事情的結束呢──或者說僅僅是事情的開始。接著就出現了錯中錯。本來姥爺的態度是劫了就劫了,倒黴就忍了,一切從頭再來。但第二天早上俺的二姥爺插手了。他的一個著名的理論是: 「這次你不弄個水落石出,下次別人就更要欺負你了。」 他把事件放到了一個主觀的人文環境中來觀察──於是理論是正確的,但步驟是荒唐的──同時他還在其中夾藏了私貨──三裡之外的村莊有一個莽漢吳金髮──嘴裡鑲著金牙,二姥爺平日就看他不順眼,於是就斷定這次搶劫是他領人所為──讓我們家出了二百大洋,雇了一幫真正的土匪又把吳金髮家給洗劫了。其實這次搶劫跟吳金髮無干。這樣事情就鬧大了。吳金髮家不幹了。而這時二姥爺像老鱉一樣縮回了頭──你不是一個勇敢的人,你不具備勇敢的心,剩下一個複雜的殘局讓姥爺和姥娘收拾。這時能怎麼辦呢?姥娘和姥爺只好把我們家的幾間瓦房抵給了吳金髮,這可就真成了上無片瓦,下無立錐之地了。──沒有這場災難,1945年俺姥娘還不會帶著俺娘到10裡之外的孫莊去「拾莊稼」。──被土匪洗劫的時候俺姥娘沒哭,現在看著別人來扒自己的房子,姥娘抱著還穿著連腳褲的俺娘,坐在自己的牛圈裡放聲大哭起來──從當天上午八點,一直哭到月牙偏西──這時哭的就不僅僅是搶劫甚至不僅僅是扒房子了──這才是這段情節的落腳處呢,60年後我們想起來都悵然若失──而老胖娘舅只把搶劫當成了搶劫一帶而過──這時你就和俺家二姥爺沒有什麼區別──你同樣不是一個勇敢的人,同樣不具備勇敢的心──你不敢正視我們的情感──我們蔑視你。 ──被我們蔑視的老胖娘舅在以後的敘述中對我們情感忽略的地方還有: 4·1946年,俺家買了一盞新興的馬燈。一個小火頭被罩上燈罩,就發出了比原來油燈亮10倍的光芒。馬燈買回來八歲的俺娘愛不釋手,夜裡睡覺也讓放到她的床頭。但在馬燈照耀著我們的第三天晚上,俺娘脫光了小身子上床睡覺,突然又起來扒拉桌子上的一團黑糖;黑糖沒扒著,卻扒翻了馬燈。扒翻馬燈倒沒有什麼,但是馬燈的燈罩一下滾落到俺娘的被窩裡;俺娘的前胸上,立刻被滾燙的燈罩燙了一個大疤。俺娘像鬼嚎一樣哭了起來。接著好幾天家裡又是神鬼不安。──雖然接著姥爺姥娘領著俺娘看燙傷連續幾夜輪流抱著她在地上行走的情節和以前帶她看大腿根的「黃皮瘡」有些相似──由此也可以看出,俺娘打小就不是一個省油的燈──,但是對於這個馬燈的細節你忽略到連提都不提的程度,也有些太過分了。──對俺娘的戲份刪得太重。──看似在歷史上有些重複,但是到了60年後我們重新敘述的時候,它卻是區別于「黃皮瘡」的的單獨一章呢。──因為這裡的重點是燈罩。──直到今天,我們還常常把它當作一個折子戲來說: 「1946年,俺家買了一個馬燈,馬燈上有一個燈罩……」 5·布袋拾錢事件,也被忽略了。1948年故鄉發大水,俺娘和幾個孩子到後崗割草,卻發現水邊的路上有一個布袋。由於俺娘的腿快,就跑到前面先于其它幾個孩子撿到了手中。為此幾個孩子還產生了糾紛,金枝小姨說這布袋是她首先看到的──為了這個,二姥爺還有些不高興呢。布袋拾到家裡,姥娘先是在那裡埋怨俺娘: 「拾到家裡一個布袋幹什麼?拾到布袋是氣!」但等打開布袋一看,全家人都傻了眼。因為布袋裡「嘩啦嘩啦」滾出來三百塊現大洋──這麼多大洋,俺家從來沒見過。過去請土匪洗劫吳金髮,也只花了二百大洋。到了晚上,一家人關起門來不說話。姥爺第一次抽起了旱煙。抽完一袋,就在門框上「啪啪」地磕煙袋。月牙偏西了,他終於看著俺姥娘的臉色開口說: 「我的意思,這布袋錢咱不能要,還不知是哪個賣買號的人丟的呢。如果丟了錢找不回來,老婆埋怨他(這個時候姥爺有些設身處地了),他一下想不開上了吊,咱不就作孽了嗎?」 覺悟就是這樣一個覺悟,這和當時由誰統治著中國和對我們進行什麼教育沒有關係。姥娘也說: 「這布袋錢咱先不要動──等有人來找,咱就還給人家。」 第二天,村裡的村丁老狗老舅就領著牛市屯的一個糧食販子到了我們家。是他到百里之外的焦作府也就是幾十年後我騎著自行車去接煤車的三礦所在地去糶糧食,回來的路上一不小心讓錢捎子從馬車上滑落下來。當他看著自己完好無缺的布袋和錢時,哽咽一聲,淚就下來了。看來昨天夜裡他真受老婆埋怨來著。接著從布袋裡掏出30塊大洋,一定要讓姥爺收下。這時俺姥爺和俺姥娘都被一種崇高籠罩著──其實要了也就要了,要了也沒有什麼不可以,照俺二姥爺的話說,我們家就是傻孫,「換了我,一個子都不會給他!」──但俺姥爺和姥娘一把將糧食販子的手打了回去: 「這叫什麼話,這不是看不起我們嗎?」 「要是我們丟了錢讓你撿著,你還給我們打折扣嗎?」 糧食販子接受了我們的好意,又將錢放回了布袋。這時看了看拾布袋的俺娘說: 「如果這是一個男孩子呢,我就要跟他拜一個朋兒,但她是一個女孩子,回頭我就給她扯一身衣裳吧!」 兩天以後,又親自給俺娘送來兩匹在集上扯的花布。但這還不是事情的結束呢。一年之後,俺姥爺去趕集,又在集市上碰到了他。──俺姥爺回來給俺姥娘說──「那先生」戴著一頂禮帽,穿著長衫,手裡提著一根文明棍,當他看到長著山羊鬍子的俺姥爺,一把就抓住了他。接著拉俺姥爺到了一個牛肉攤,讓肉販子切了一大方通紅的牛肉,像給俺娘看「黃皮瘡」的中醫塞給俺姥爺一捆大蔥一樣,塞到了俺姥爺懷裡。──接著「那先生」對牛肉販子說: 「記到我賬上──以後什麼時候見到這大爺,什麼時候替我給他塞牛肉!」 那牛肉販子點頭哈腰地說: 「張先生,您儘管放心!」 ──一個集市上的人都看俺姥爺。這時牛肉就不是牛肉了。牛肉──一年前的三百塊大洋──讓我們家族掙足了在當時和歷史流傳上的地位。──但這樣感人的情節,老胖娘舅在劇中隻字不提──恐怕他只是把它當成生活中一件普通的好人好事了吧?──他沒有意識到這樣的細節對於塑造我們家族的意義──或者明知意義更要壓低我們在劇中的分量好襯托他匆忙的出場。為了表達對老胖娘舅的不滿,我們在家族的重新回憶中倒是更屢屢提起。 「1948年,你娘割草時拾到一個布袋……」 這是俺姥娘在世前的口氣。俺姥娘去世之後,娘做的好事娘本人不好主動提起,我們在乘涼的時候往往會主動地說: 「1948年,咱娘割草時拾了一個布袋……」6·俺娘當年出嫁的細節,也讓老胖娘舅給忽略了──也讓俺娘感到憤怒。出嫁之前,俺娘拿著定禮錢到集上扯新衣和置嫁妝──在這個集市上,俺娘和俺姥娘產生過一次思想衝突──如果溫情不是戲劇,衝突還不是嗎?──當俺娘在後來的日子裡每當和俺姥娘產生分歧時,都會習慣性地倒退到當年,舊事重提那次在集上扯新衣和置嫁妝──俺娘往往會說,當年你姥娘跟我到集上去置嫁妝,置完回來對你大妗說:跟她到集上置了一趟嫁妝,也沒說請我吃點什麼。俺娘這時往往會說: 「錢裝到你口袋裡,你不想買什麼就買什麼嗎?還用我說:『娘,我給你買點什麼吧?』」 ……等等。如果事實真是這樣,姥娘當年做的雖然有些不對,但是幾十年後我們揣想,當時的俺娘,恐怕也有自大和自私的地方──這是她通過自己出嫁換得的第一筆屬自己的錢。錢雖然放到俺姥娘口袋裡,但是你不主動開口,姥娘怎麼好自己首先開口要吃的呢?俺姥娘是那樣的為人嗎?──她老人家倒是跟你一頭汗水和塵土地在集市上鑽來鑽去和討價還價。──如果俺姥娘當時那樣做了,過後你又要說: 「當年我出嫁的錢,她還拿出來買嘴吃。」 但是這樣的矛盾衝突和心理較量──語言、動作、眼神、變化,能給劇中的演員提供多麼大的發揮餘地呀,環境是熙熙攘攘和人來人往的集市──再一次被老胖娘舅刪得一乾二淨。──這能不說是這場話劇的硬傷嗎? …… 三·對於戲劇能起作用的情節還不僅包括前邊那些被老胖娘舅粗糙和刪節的當年發生的種種現實,而且還應包括由於前邊劇情引起的多年之後的嫋嫋餘音和蕩動的餘波──雖然這時候你已經自殺了──雖然這些餘音和餘波在當年的歷史中老胖娘舅壓根就沒有經歷,但是我們在重新排練的時候也要一併加上。──讓你得罪我們的得不償失,你雖然得罪我們的是當年,現在我們對你反擊和報復的時候卻要加上你的身後──雖然你會在地上高聲喊冤,但是我們就是要讓你死後也不得安寧──這些因為你不知道所以被你忽略的經典細節還有──這時俺娘已經是50多歲的女人了,姥娘已經有八九十歲了──: 1·1978年,白石頭和他的弟弟都已經上大學了。他娘中午到地裡剜菜養雞給哥倆兒攢學費。中午的日頭是那麼毒,他娘在舞臺上剜得大汗淋漓。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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