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四一〇


  「一點都不要古典悲劇的參照了嗎?」

  「這就是所謂的現代派嗎?」

  接著開始抓自己的胸膛對著天呼喊:

  「嗚呼,戲劇!」

  「嗚呼,人生!」

  ……

  但等說完這一切,他突然又有些興奮了──他腦子一轉又在那裡說:

  「既然這樣亂了王法,我為什麼不能如法炮製呢?」

  「大家都不管三一律了,我還負什麼責任呢?」

  「既然能出一個三姨,為什麼不能再出一個老胖呢?」

  「既然是現代派,為什麼導演不能從後臺走上前臺呢?」

  於是接著在上演下一幕時──在他敘述被他出賣的一歲的小妹也就是俺娘的故事的時候──這可涉及到家族中另一派系也就是我們的利益──就開始有些匆忙、毛糙和急不可耐了──60年後我們想,當時你著個什麼急呢?你也不能因為自己的急迫就刪短我們的情節呀?你也不能因為自己的利益就犧牲我們的流傳呀──在他匆匆忙忙應付完我們之後,就以導演的身份急不可待的出了場,就開始用他在老胖娘妗墳前的痛哭、上吊和最後一句臺詞作為對這場宏大的、壯觀的、前無古人和後無來者的古典加現代派的混串的悲劇的收尾。這時舞臺上就剩下他一個人了。這時他已經三天水米沒有打牙了,手裡拿著一隻破鞋當大餅,在那裡淒慘地喊道:

  「讓我吃一口幹的!」

  ……

  這時一個追光打在他身上──不能說這樣的結尾不好。劇場裡同樣響起了雷嗚般的掌聲。──當大家拿著節目單走出劇場的時候,還紛紛在那裡感動地說:

  「多麼壯觀的一場悲劇!」

  「多麼宏大的場面!」

  「古典和現代結合得多麼完美!」

  「多麼好的演員!」

  「多麼好的導演!」

  ……

  在這一片讚揚聲中,唯有我一個人站在熙熙攘攘的觀眾中對導演和老胖娘舅產生了憤怒。戲劇固然動人,但是它符合歷史的真相嗎?我們這一派系在家族中的流傳和在戲劇中的地位呢?你們人人都給觀眾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而我們卻在歷史上消失得無影無蹤。

  對不起娘舅,如果戲劇不是這樣,我們在審查的時候就讓它通過了;但是你們要這樣置歷史於不顧,我們就一個派系的人集體躺在舞臺上不讓你們上演──讓你們這場恢宏壯觀的話劇僅僅處於排練階段──僅僅是一個戲胚子,讓你們的感人胎死腹中。同時,我們還要通過另一場話劇和敘述,把被你們遺忘的、匆忙的、毛糙的、拉下我們派系的歷史流傳再重新演一遍。

  事後,我同樣會有些矯情地說:

  「怎麼知道我就不會來一個反打呢?」

  附錄一:

  對於我的提議,俺娘道首先站起來贊成──甚至還有些哭天抹淚──邊哭邊說:

  「我的天呀,歷史怎麼能這樣任意塗抹呢?」

  「到底誰是這場話劇的主角呢?你們還沒有看到我的全部表演,怎麼會知道我的故事不感人呢?」

  「我是被人耽誤的呀!」

  「到底是俺白石頭懂事了,現在知道給你娘報仇了!」

  「兒啊,你可長大了!」

  「我可等到這一天了!」

  這時又惡狠狠地說:

  「現在我才認識到老胖的真面目!」

  「他最後沒有幹的也沒有稀的只好上吊自殺也是活該!」

  「他死有餘辜!」

  這時我倒阻住了娘:「我這樣做,並不僅僅是為了生活和報私仇!」

  娘倒楞在了那裡:「那你為了什麼?」

  我冷冷地說:「為了歷史和藝術──或者說,為了自己再當一遍導演!」

  附錄二:

  為了歷史和藝術,從俺娘被出賣開始──我們派系在流傳上被老胖娘舅匆忙、毛糙、皺皴、弄錯、拉下在我重新排練話劇時又給加上,荒謬的地方又被我重新修正過來的內容有:

  一·賣俺娘的月份原來的導演給弄錯了。本來賣俺娘是在臘月,匆忙的導演在戲中給弄成了六月──當時他們純粹是為了趕時間,蘿蔔快了不洗泥,顧不得在場次銜接的時候換佈景──對於演出倒是方便了,但是將同樣的出賣放到不同的背景下出來的藝術效果就大不一樣了。六月份賣人陽光充足,哪裡有大雪紛飛之中賣一個孩子出氣氛呢?明顯違背了歷史的真實,也破壞了事實本身蘊藏的藝術養分。怎麼會是六月呢?舊姥娘死的時候是60年前的秋天,半年之後,俺娘就被出賣了,不是冬天是什麼?冬天缺吃少喝,俺娘日日靠一個饅頭──二姨在嘴裡嚼嚼喂她──過活,手腕上的一塊肉都被她吮掉了,露出累累的白骨──這是被你出賣的前提,到了戲中你還想用陽光明媚來摭擋你什麼罪惡嗎?──俺娘先是被老胖娘舅以兩鬥穀子賣給了一個人拐子,人拐子從我們西老莊路過,大慈大悲的新姥娘──也就是俺姥娘──看著這一歲的小姑娘實在可憐,就出了10鬥穀子把她收留下來。為了讓俺娘好活命──命賤好養──,俺姥娘還讓人先把俺娘放到打麥場的一個雪窩裡,然後由俺姥娘像揀小貓小狗一樣把她撿回了家。為了收留俺娘,在老梁爺爺的後代我們的家族中還展開了一場激烈的衝突;為了排斥俺娘的到來,俺二姥爺家六歲的梅宇小姨就讓老鼠瘡生生地疼死了──這些出賣和收留過程中種種生動感人的情節,在演出中也被老胖娘舅統統給刪掉了;本來在惡毒的時候描寫一些溫情更能顯示惡毒,但是他為了自己早一些親自登場,就把這些溫情統統刪掉直接露出了白骨。這就顯得太直奔主題了,這就顯得對我們太可以忽略不計了。我們也是歷史的一部分,怎麼六月臘月都分不清刪掉我們的枝葉抬著一個樹杆就上場了呢?如把白骨放到六月,俺娘小胳膊的創面在炎熱的天氣裡不就要潰瘍和發炎了嗎?蒼蠅落上去不就要下蛆了嗎?孩子不就要得敗血症嗎?不就活不了幾天也沒有我們這些後代了嗎?──你這是為了縮短劇情有些大意,還是幾十年後還不解恨又要將創面由臘月移到六月非要置我們死地而後快呢?──這就不是作為一個導演大意和粗糙的問題,而是生活中的心狠手毒在藝術上的反映吧?──把戲劇和歷史交到這樣人的手裡我們不放心,歷史──連基本要素時間──都沒有真實可言藝術不就成了無本之木和無源之水了嗎?

  二·當俺娘被俺姥娘收留之後,對於她們日常生活的忽略。而日常生活的魅力,恰恰是支持我們橫向運作和縱向流傳的力量啊。現在說省略就省略了,說割掉就割掉了,俺娘作為主角在戲中還怎麼能站得住呢?──她沒有一個成長和轉變的過程──可不劇中最後就剩下三姨和導演本人了嗎?──這些被他在戲中忽略的和割掉的情節主要有:

  1·俺娘四歲看瘡的過程──在戲中被一筆提過,其實在生活中比這複雜和感人得多。那是1942年的春天。俺娘手腕上的創面已經大好,累累白骨之上,又覆蓋上新的血肉。來時耷拉著小腦袋,現在昂起了頭;來時不會說話,現在小嘴巴也「叭啦」「叭啦」地會跟人吵嘴了;本來是一頭小黃毛,現在也梳起一根油光水滑的小黑辮子。在街上不但跟人吵嘴,有時還跟人打架。據俺姥娘說,那時她女兒已經很有心眼了,與人打架,打得過就打,打不過就往家跑,邊跑邊還回頭罵人──等她跑到家,俺姥娘正在面盆裡和麵──一邊揮著面手,一邊斥責女兒:

  「瘋頭野腦地跑,又跟人打架了吧?停會讓你爹打你!」

  這時俺姥爺──那個永遠留著山羊鬍子的慈祥老頭──一把將俺娘摟到懷裡:

  「多虧俺妮的腿長,能一口氣跑回家,跟人打架不吃虧!」

  可見當時俺娘已經恢復了原氣──已經很有些生活味了嘛。再也不是被老胖娘舅出賣時處於生活邊緣的尷尬模樣。16年後──1958年,俺娘失去了她山羊鬍子的爹;後來在1995年,俺娘又失去了她95歲的娘──這時俺娘又形影相弔地一個人生活在這個世界上。1996年春天,俺娘還若有所思地告訴我:

  「過去不知道沒娘是啥滋味,等你真的沒了娘,想叫聲『娘』都沒有答應,才知道自己又成了個孤兒。──俺娘死了一年多,可我有時過著過著就忘了,想著俺娘還拄著拐杖在門口坐著呢,脫口就是一聲:『娘,該吃飯了,給你端過去吧?』過去喊這話的時候有娘答應,現在飯盛到碗裡門口是一場空,我的淚『啪啦』『啪啦』就掉到了碗裡。──從此三天像心瘋一樣,不管你在做什麼,『忽』地一陣想俺娘,眼裡的淚就跟把推一樣!……」

  這時我們大家都不說話了。

  俺娘又說:

  「過去俺娘在的時候我老吵俺娘,現在俺娘不在了我直想打自己的臉!家裡縱有千貫萬貫,還是不如有一個老娘呀。」

  「哪怕俺娘再活上三個月呢。」

  在俺姥娘還沒有去世的日子,有一次大家在院子裡乘涼,話正說著,俺娘就睡著了──俺娘有這樣的習慣,說著說著她就一個人睡著了,讓跟她答話的人有些尷尬──但這次俺娘突然又醒了,爬起來對俺姥娘說:

  「娘,我剛才做了一個夢,夢見俺爹了。我還是4歲的樣子,趴在俺爹的背上。我摟著俺爹的脖子說:『爹,爹,我天天想你,今天可見著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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