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四〇九


  接著你還說過些什麼?──還說雖然沒有一男半女,但是10年之中我們沒有紅過臉;把沒紅臉的原因又歸結到自己要脫離自己,自己要扮演別人的理論上──這也是屁話,老娘不相信這些形而上的掉書袋,老娘就知道世上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我以前是被你們家壓得那個西,現在就成了開始壓你的東──但我過去還蒙在鼓裡呢,過去我以為壓著你是從裡到外,現在從你交待的藤筐用處上我倒是看出你在念頭和想法上還是有些游離老娘──看著你幾天來在那裡有氣無力地編筐子我沒有理你,誰知道你在筐裡還藏著這麼多念頭和私貨呢?我以為你編筐子是為了讓我們拾糞,誰知道你到頭來是為了往裡面裝死屍和讓我們逃荒。你沒有這些想法我覺得你的編筐還有些憨厚可愛,你有這些想法我透過藤筐倒是一下看出了你的狡詐和算計。原來你還是一個有想法的人。原來你還是一個善於往藤筐裡裝私貨的人。本來我以為我們10年來沒有臉紅十分正常,現在看這沒臉紅倒是顛倒和有些反常了──我東風刮起的還不夠猛烈!你到底要幹什麼?你這臨終還在那裡編藤筐的人!你在跟我玩什麼歷史貓膩!過去我總以為你除了砸冰倒灶大不了再想一想搬運站的馬車,沒想到你臨終的時候還會有兩個藤筐。沒有藤筐我在你臨終的時候給你配戲也沒有什麼──為了朋友我也會兩脅插刀,現在認清你的本質我再給你捧場就是狗娘養的!──我不能讓你的陰謀在臨終得逞,我不能讓你把想法在臨終變成現實;現在你說朝東我偏要朝西,現在你說打狗我偏要打雞。──這時我們在台下的觀眾也有些清醒了。本來我們聽著大筐和小筐的用處和臨終托孤已經感動的熱淚涕流,現在經三姨一聲斷喝我們也恍然大悟開始將情緒從戲中的感動拔了出來。原來又是一個戲中戲。原來一切還另有安排。臺上都不感動,我們先跟著感動個屁。這時我們擔心的倒是,瘸老六和他的藤筐已經擺在了那裡,配角變主角已經將臺詞給說完了,接著三姨怎麼把這瘸老六和藤筐給收場呢。能不能強中更有強中手和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呢?──這時我們擔心和拭目以待的僅僅是這個。這時我們也看出,三姨發過一通火後──等到她該收場了,她也有些猶豫和發怯了。到底是一個五歲就被出賣的童養媳,反彈的10年時間還太短,她會不會也是挑得起頭收不了場,爬得上檯子坐不住位子,抓得著剌蝟而無從下嘴呢?你否定了他的臺詞和藤筐,你按著10年的慣性在臨終占了一個上風和搶了一個制高點,你對藤筐的意義重新做了修改,現在歷史要照你的思路重新發展了,接著你要將歷史引向何處去呢?當你在否定了10年歷史的同時,是不是也把自己逼到絕路上去了呢?──也正是從這個意義上,三姨突然又有些傷心和生氣了。──瘸老六,你10年的扮演也是好毒,你竟在最後的關頭把老娘逼上了絕路。我一個婦道人家是容易嗎?在死了一個丈夫又在死了一個丈夫的關頭。你編一個藤筐藏了一個謎,最後就把老娘扣到了裡面。──但是劇場的時間不等人──時不我待,落幕的鈴聲再一次響起,鐘聲又在那裡催了,已經容不得她思考了──導演已經在後臺發脾氣了,接著還有一幕呢,怎麼能前戲壓後戲呢?結構上不就亂了嗎?已經讓劇務不顧一切地把幕布從天上往下落了──也是急中生智,三姨突然像瘸老六一樣在大幕落下的最後時刻閃現出她從來沒有過的光輝和智能──他們真是天作合一──這個三姨和三姨夫──,她突然用頭頂著已經從天上落下來的幕布,用手指著舞臺上的大筐和小筐最後落在瘸老六已經就要咽氣的屍首上──多麼地見縫插針和恰到好處呀──而且沒有聲嘶力竭地大聲叫喊而是平心靜氣地說──邊說還邊在那裡點著頭:

  「好,好,瘸老六,真有你的,臨死前給我留下了兩個藤筐。既然你人為規定的道具給我擺到了這裡,如果我一點不用也顯得我接不了你的招。放心,雖然本來結尾不是這樣的,本來的結尾我已經都想好了,現在大幕就要落下了,導演已經在那裡嚷叫了,一切都來不及了──我倒要用你的藤筐來結一下尾了。我接受你這個挑戰,我不用原來的結尾也同樣能達到輝煌。兩個藤筐就把我限制住了嗎?也許你把這藤筐突如其來地放到別人面前,她一下就傻了眼,氣氛不對道具不對臺詞也不對,一下就塌了台和現了眼,一下就尷在了那裡──但這也表明她就是一個一般演員;比一般演員稍稍高明的是,她會對這突如其來的道具不管不顧,她仍按著她原來的思路發展,原來說什麼,現在還說什麼──她仍在從容不迫地說著和藤筐沒有聯繫的臺詞;她以為這還可以一箭雙雕呢,還能表現出自己的處事不驚和我行我素呢──但是她恰恰忘記了,這時她就回避了別人對她的挑戰。但我不是這樣,我在走投無路的時候恰恰要接受你這個挑戰,我在知道可以回避藤筐的情況下恰恰要接住你這個藤筐。當然接住你的藤筐發展下去情況也會有兩種:一種是按照你的思路重新發展,當你臨終通過自己的陰謀通過兩個藤筐把自己由配角變成主角的時候,我就按照你的臨終遺言把自己從主角變成配角給你配戲和捧場,給你呼應一把和襯托一把──這樣的效果也不一定對我絕對不利呢,在明知你的陰謀還故意上你的當和給你配戲,也可以顯出我的大度呢──見得多了,大人不計小人過,我就不在最後和你爭長道短了。──但我明告訴你小瘸六,這種方法雖然也不失為明智之舉,這種辦法也會讓觀眾感動──這種結果就是你所期待的──為了這種陰謀的得逞,你還用臨終托孤來感動我,但你在打著如意算盤的同時,恰恰忽略了一點──那就是:老娘並不是這樣為了別人就委屈自己的人,10年的時間已經讓我養成寧折不彎的性格,我不準備具有這樣的氣度,我不想讓戲在落幕的時候自己由主角變成配角──既然你給我提出了這樣一個挑戰,你要由西風變成東風,那麼我這個東風就一定要捲土重來再壓倒你西風一次──這樣老娘才能面對你的挑戰出一口氣呢。當然這樣捲土重來和重新改變世界的格局,將顛倒的歷史再顛倒過來,也確非易事呢。──特別是在他把藤筐當成既成事實擺在你面前的時候。你接受他的挑戰易,但是你拾起他的藤筐可就難了。但我就是這樣一個知難而上的人呢。我就是這樣一個不信邪的人呢。我就是這樣一個不信事情無可改變的人。我就是這樣一個不信因為藤筐就一定要按著你的思路發展的人。──我一定要利用你的藤筐反打你的藤筐──你出的難提還給我提供了一個機遇呢──這樣我的形象不就更加光彩照人了嗎?──現在我就把利用你的藤筐反打你的藤筐──我再一次改變和壓倒你將顛倒的歷史再顛倒過來的辦法告訴你吧。那就是:本來你不是安排大筐裝你的屍首小筐讓我們逃荒嗎?現在我只是將它們的用途稍稍改變一下,也就讓你的陰謀徹底破產了。藤筐我還是要用的,你在臨終之前把它們編起來也不容易,豈能輕易放過?但是它們的用途我要針對你的思路顛倒一下:小的藤筐我準備裝你的屍首,大的藤筐我倒要用它來逃荒!……」

  果然是道高一尺和魔高一丈。這樣的改變太出我們意料了。一開始我還沒有明白這種改變的意義,當我們明白之後,我們一下就覺得我們的三姨真是太了不起了。既接受了藤筐的挑戰,又用藤筐反打了藤筐;只是將它們的用途稍稍改變了一下,就將顛倒的歷史又顛倒了過來;本來在藤筐面前已經變成了配角,現在利用藤筐不但還原了主角而且──果然──更加光彩照人。──瘸老六,你藤筐的精心編織不但傾刻失去了意義,而且掉轉頭成為反打你的武器。現在的藤筐已經不是你所編的藤筐了,藤筐已經成了三姨三姨就成了藤筐了。在我們感到驚奇和興奮的時候,奄奄一息的瘸老六馬上就慌了神──你到底還是一個憨厚的人呀──慌不擇路的暴露出自己在生活中的本相,開始在那裡用最後的力氣遊絲一樣的聲音懇求著說:

  「小孩他娘,不能這麼辦,那樣一個小筐,怎麼能裝得下我的屍首呢?」

  「三姨,我的本意不是這樣。」

  「三姨,原諒我,下次我不這麼做了。」

  ……

  他倒馬上又還原成配角,臨終之時還這麼努力著給三姨配戲。從這個意義上來說,三姨真是一個把死蛤蟆還能逼出尿的人──瘸老六徹底完了,三姨大獲全勝。如此精彩的結局,如同三月不聞肉味。於是整個劇場爆發出雷鳴般的掌聲。我們的巴掌都拍紅了。這個時候我們已經徹底忘記了瘸老六──他的死也傾刻間失去了意義,我們開始在那裡有節奏地歡樂:

  「三姨!──」

  「三姨!──」

  ……

  以至於幕落之後,三姨又出來謝了五次幕,觀眾還不依不饒呢。一個臨終發揮,就使三姨從一般演員中超然而出,從此成了大紅大紫的明星。三姨事後還有些矯情和得意地說:

  「本來我是不贊成臨場發揮的,現在看,臨場發揮,更能閃現出一個演員的智能呢。」

  「這就是演員和藝術家的區別。」

  「任何人都改變不了你,一切的改變還得靠自己!」

  「從這個意義上來說,瘸老六當時的編筐也是有道理的,他也是想出人頭地嘛。他也想臨終一搏嘛。如果他碰上別的人,也許他僥倖就要成功了;但誰讓他偏偏碰上的是我呢?」

  「可惜呀!」

  「可惜嘍!」

  「當然如果從配角的角度講,瘸老六也不是一點沒有貢獻!」

  「還瘸老六一個公正的評價!」

  ……

  等等。

  但是在當時的劇場裡,看到臺上和台下都在那裡瘋狂,幕後的導演卻急壞了──老胖娘舅氣急敗壞地在幕後走來走去:

  「一切都亂套了!」

  「既定的情節和情緒全讓他們給破壞了!」

  「原來以為就是一個瘸老六編筐,誰知三姨還有一個反打呢!」

  「沒有章法和三一律,想怎麼樣就怎麼樣了!」

  「那還要我這個導演幹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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