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 |
四〇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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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讓我們松了一口氣。你不這樣修改也好。於是我們就看到了原汁原味的如此精彩和恢宏的話劇──包括狠毒之中──三姨和瘸老六的一點溫情。這才有了瘸老六的臨終托孤和他手裡的藤筐。我們還覺得這樣的溫情少了一些呢。倒是這樣的溫情越多,我們越能看到什麼叫狠毒呢。越是日常生活,我們越能看到刀光劍影呢。大人物在把握日常,孤獨的人在把握特殊。瘸老六姨夫,你雖然一輩子──當然也在我們的意料之中──沒有讓我坐過你所趕的馬車,但是我還是要說,你在戲劇之中──雖然看起來是一個無足輕重的配角,是為了顯示三姨轉變的一個擺設,就好象我們在日常之中為了顯示一種社會和歷史的轉變也不過是一種道具一樣,但是你提供給我們的溫情和感動,一點也不比馬車小呀。甚至,沒有你瘸老六,哪裡會有轉變的三姨呢?你也是戲劇因素中的一根杠杆呢。導演對你的疏忽,就使你在臨終的表演熠熠生輝。──導演在有意的時候,我們往往看到了暴露,導演在疏忽和後悔的地方,我們就看到了戲劇的原生。而原生的力量總是大於戲劇呀。──於是當我們看到後來的一歲的俺娘曲折和感人的原生命運而為之感動的時候──本來俺娘在老胖娘舅的戲劇中也不是一個主要角色──他怎麼能把一個一歲的孩子放在心上呢?──但也正是他的這種疏忽和不在意,就使俺娘的命運出現了一波三折和一種感人的原生況味。當俺娘後來咬牙切齒地說: 「還是你二姨說得對,老胖真不是東西!」 的時候,連俺娘也蒙在鼓裡忽略了:她的這一切正是老胖娘舅的忽略和不在意給造成的呀。從這個意義上來說,俺的老胖娘舅又成了一個天然的大導演,只是在他著意和修改的時候,會使戲劇出現一種直露和偏差。於是等到了戲劇結尾──俺的娘舅作為導演自己跳出現和直接上臺也就不奇怪了。這也是黔驢技窮和水落石出的表現。他也有玩火玩著自己的時候。他也有搞人搞著自己的時候。他也有導演導著自己的時候。戲劇裡的潛臺詞和人物的下場以為都是指別人嗎?最後他就自己上臺演出了這樣一個結局呢。當然,這才叫行動藝術呢。當我們搞藝術搞到最後和黔驢技窮的時候。──從這個意義上來說,當時躺到病床上還用自己的意志和毅力來臨終編藤筐的瘸老六,燈下的光輝和溫情那才叫楚楚動人呢。藤筐他當時編了兩個,一個用來處理自己,一個用來托孤。當時他的臺詞是這樣的──說這段臺詞的時候用要平靜和不在意的口吻,鳥之將亡,其鳴也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這時的燈光要打出昏慘慘似燈將盡,路漫漫兮人先亡的效果──我們的瘸老六姨夫就要燈油熬盡了──寫到這裡我對導演還有一些懷疑,他這樣精心地安排三姨的命運,演起來就不怕做作嗎?先嫁了一個瞎老五瞎老五死了,後嫁一個瘸老六瘸老六又死了,會讓人有一些懷疑:這個三姨是不是有些克夫呢?──這時瘸老六姨夫──一輩子最大的理想是到縣搬運站去趕馬車──指著地上已經編好的兩個藤筐說: 「孩子他娘,我們在一起生活了10年,10年之中,雖不曾生得一男半女──孩子都還是瞎老五的孩子,但是我們兩個之間沒有紅過臉。沒有紅過臉並不像別人傳的──和剛才一些臺詞中說的──那樣是你對我的挫磨,你一開始就把我拿下了,接下來的10年就習慣成自然,而是因為你這樣做倒是正中我的下懷我能替你砸冰倒灶還有些高興呢。我一輩子活了50多年,可什麼時候我有過自己呢?──這才是我謙和和自卑的來源──並不僅僅是因為我的腿瘸──倒是你把我這個習慣給矯正過來了呢。你不讓我有自己我倒放心,你真讓我有自己我倒自己發愁了。你要借我借屍還魂,我倒正好借此機會可以拋棄自己呢──我也不就借你了嗎?離開自己我高興,有了自己我煩惱──說起來人都有脫離和拋棄自己的願望呀,我們打小做遊戲,不就是一個脫離自己和進入──扮演──別人的過程嗎?和自己合二為一的時候我們有著無窮的煩惱,離開自己去扮演別人我們就有著無窮的歡樂。這就是戲劇和藝術產生的根源。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我天生就是一個當演員的料;我對這齣戲唯一不滿的就是,導演在這齣戲中不是把我的角色安排重了而是輕了,不是讓我脫離自己遠了而是近了。於是當我在舞臺上扮演起別人和你演對手戲的時候,怎麼能不對你百依百順呢?──可給我一個脫離自己和消滅個性的機會,於是你說砸冰就砸冰,你說倒灶就倒灶,你說拾糞就拾糞,你說搓花就搓花,你說幹什麼我馬上就幹什麼,說讓我扮演什麼角色我就扮演什麼角色──這樣10年下來,我們怎麼還會發生衝突和臉紅呢?當然,我在扮演別人的時候也會出一些毛病──一下還進入不了角色呢,一下還調整不過來情緒呢,一下還有些生活中的自己和本色──這個時候你可能會跟我臉紅,但是你跟我臉紅的時候,我卻開始把它當成另一齣戲──是戲中戲和戲中的另一個枝岔,本來我還在那裡著急,本來我還在為了扮演不好別人而在那裡焦躁,現在你一臉紅和生氣倒是救了我了,我一下就從一個角色進入了另一個角色了,一下拋棄了我不熟悉的角色而否定之否定地進入我本來的日常和熟悉了,於是我一下就輕鬆自如了,這個時候我不但不會和你去同樣生氣和頂牛,反倒更要將我牛鼻子的韁繩交給你趕緊去深入我新的角色呢──砸冰倒灶的時候我又更換了一個新我我更加快樂,10年下來──我們扮演了10年的夫妻──相互之間怎麼會出現臉紅和生氣的局面呢?──本來我還不想告訴你我們這10年幸福的根蒂,本來我只想埋頭拉車而不願抬頭看路,我只想演戲而不願回到生活──但正因為我們夫妻10年──雖是舞臺上的一對米麵夫妻,但那也是生活的一段呀──它是不是在我們的生活中佔有一定的時間和空間?占,於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我也就在臨終之前把10年生活的謎底告訴你吧。──說起來我還不願下臺呢,我還想和你一起將對手戲繼續演下去呢,但是──鈴響了,鐘撞了,這場戲馬上就要結束了大幕就要落下了──不懷好意的導演已經另有安排了──我還沒有完全施展出我全部演技的時候就被人趕下了場,我在還沒有完全施展自己抱負的的情況下就英年早逝──出師未捷身先死,我在歷史上最不該退場的時候退了場──但我也知道,也許這才是藝術的最好收場?留一點遺憾在人間就是你死的最好時機?──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但像我這樣不如意的龐大收場還是世之罕見──於是我從藝術的角度反倒想通了──這是那個膚淺的導演也沒有料到的。──三姨,我的妻,從此我們就天各一方了,──夫妻10年,我們雖然沒有生下一男半女,但是我們兩個從來沒有紅過臉──雖然這二者之間沒有什麼必然的聯繫,但是作為一個句子的轉折,在藝術中還是能夠成立的。我們在日常生活中不是也經常這樣相互沒有聯繫地尋找自我平衡嗎?──死到臨頭,我也就從俗一次吧……」但是藝術在這裡又對瘸老六提出了限制──因為瘸老六把話說到這裡,話題還沒有涉及正題呢──還沒有涉及到他手指和語意所指的兩個草筐呢,他還要脫離草筐在那裡漫無邊際地發揮和繼續長篇大論下去呢,但是導演已經等不及了,鐘就要響了,幕就要落下來了──昏慘慘似燈將盡,瘸老六姨夫眼見得出得氣越來越大和進的氣越來越少,如果再不抓緊時間涉及草筐草筐可能就白編了,漫無邊際的議論最後就沒了落腳處──議論和結果,你到底要哪樣呢?你掂量掂量事物的兩端哪頭輕和哪頭沉呢?再這樣在臺詞上拉大車你就可能因小失大只圖一時痛快而丟了一生──扮演別人一生的價值──就像那些要美人不要江山的胡塗君主一樣──江山不存,美人還何在呢?──想來想去,瘸老六到底還是臨終清醒──就像他漫無邊際的議論一樣,開始在歷史的轉折點上,毅然收回自己恣意奔騰的議論而順應歷史潮流回到了草筐──他終於沒有逆歷史的潮流而動。多少年後,當他從舞臺上退下來成了一個光杆和本身──一個老年癡呆症患者時,他還在村西土崗上捋著自己的三綹鬍子說: 「我這個人可能一輩子犯過不少錯誤,但在大的歷史關頭,在大是大非和給予取捨上,我從來沒有胡塗過──我是一個能及時煞住馬車的人──雖然命運讓我一輩子沒有趕上馬車!」 於是當他看著燈將盡了,油將幹了,鐘就要響了,大幕就要落下了,他就趕緊拋棄議論回到了草筐。已經是時不我待了,哲學的理性的思考就讓它過去吧,現在該交待具體和現實了──於是又指著地上的兩個草筐說──這時已經是奄奄一息和有氣無力了,於是看上去聽起來倒是更加感人──藝術在這裡又歪打正著──說著說著,他的眼角還淌出兩點昏花的最後的老淚──不是劇務上去點的眼藥水: 「小孩他娘,我一生沒有別的本事,就會編個草筐。本來還盼著有朝一日能趕上馬車,也讓你們娘們坐在馬車上風光風光,但是從劇情規定的時間看,在這齣戲裡是永遠不可能了──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我雖然在別的劇組對導演挺尊重,但是現在我禁不住要罵:導演,我操你個娘,死到臨頭也沒讓我趕上馬車。於是我在替你砸冰、倒灶、拾糞、搓花之餘,唯一能表現我個性和給我剩下發揮餘地的,也就是一個編筐了。就連這編筐的臨終動作,也是我自己爭取上去的呢。老胖娘舅還不一定能夠理解呢──他還在那裡說:死都死了,再編一個筐有什麼用呢?──他就是這麼一個實用和固定、不懂發揮和功夫在戲外的人。豈不知真正的藝術,恰恰講究這些弦外之音和言外之意呢。但我對藝術就是這樣一個執著和固執的人──生活我可以妥協,但是當我在藝術上認准一條道的時候,也是一個棒打不回頭的主兒呢──他越不讓我編筐,我就越要編筐;我可以出賣人格,但是我不能出賣原則──最後他也是無可奈何,也許他覺得無可無不可,才讓我臨終發揮和能夠編筐。他本來以為我只編一個,我本來想著也只編一個,但是編著編著我就從一個發展到了兩個;本來我只想編一個小的,現在編著編著,也同時編了一個大的──我編這兩個筐不單是為了表現自己的發揮和功夫在戲外,而是要用這戲外的功夫來表現和烘托整個劇情──而是從這樣一個大局出發的,而導演現在還蒙在鼓裡呢。我馬上就要去了,而你們還活著,我考慮的還是你們──當我想到我死後你們還要替我辦喪事的時候,我就在編小筐的時候同時編了一個大筐。劇情規定我們一輩子過得是苦日子,一個是童養媳出生的人,最後10年又跟著一個瘸子,現在家境還能好到哪裡去呢?家裡除了有個砸冰錘,有個拾糞筐,有個燒火棍和有個紡花車,其它仍是家徒四壁呢。於是我死了以後你們遇到的最大難題將不是痛苦和痛哭,而是你們到哪裡去找裝我屍體的棺材呢?──這才是你們發愁的關鍵所在。於是我在臨死之前,就編了這個大筐──本來想只編一個小筐,現在也就延伸到大筐了。孩子他娘,我死了以後,你不用發愁,你就用我已經編好的大筐,當作棺材來裝我的屍首吧。──導演還問,你臨終編筐就編筐吧,還怎麼一邊編筐一邊流淚呢?是不是有些跑題呢?──現在你們就明白了吧?一點都不跑題,淚沒有白流,我是在替你們處理自己呀──我不想給世上的親人留任何難題。用藤筐當棺材,世上無雙;生前想身後,百感交集──這時熱淚能不雙流嗎?當一個藤筐抬著我出了門又出了村到野外去下葬的時候,我就不信台下的觀眾會不感動,我就不信作為主角的你這時能不趴到草筐上痛哭──能不給這樣的配角烘托一下嗎?世界上的大筐多的是,但是這樣的大筐還從來沒見過──但是且住,從藝術的角度出發,我勸你現在還是不要哭;現在還沒到爆發的時候,你還要再壓一下和憋一下,壓得久了和憋得長了,到了真正爆發的時候,感情才能像火山一樣噴發和瀑布一樣倒流呢。──我讓你們感動的還不是大筐而是小筐,現在你們聽了大筐再聽小筐。──大筐用來裝我,小筐用來幹什麼呢?──既然大筐是留給我自己的,那麼小筐就一定是留給你們的了。當然我留小筐並不是讓你們拿著它也去裝你們的屍體,而是用它來裝你們的活人。這是我和你們在劇中角色和時間的差別,也是因為這個我來區別小筐和大筐的用處呢──我死了之後,你們就無依無靠了──沒有我可以依靠,你們又生活在一個不信上帝而只信絕對真理的1969年,那麼你們只能依靠天成和年景了。如果天成好,你們就將小筐藏到屋裡──千萬不要移作它用;如果天成和年景不好,你們就擔著它去逃荒──孩他娘,到了那時候,你只能一肩擔兩頭了,前面擔著家裡的包袱細軟和鍋碗瓢盆,後邊擔著幾個年齡還小的孩子吧──小筐的作用不為別的,僅僅是為了讓你們逃荒。──大筐和小筐,就是我留給你們的最後遺產,也是我留給你們它們不同的用途……」說完這個,瘸老六的臺詞就徹底完了,接著再沒有臺詞了──導演再不會給增加時間了──瘸老六說不出話來了,僅存的也就是一個可憐巴巴的眼神開始看著三姨等著她來給配戲。於是他的命運一下又交到三姨手裡而不能自拔了。他的大筐和小筐安排得都挺好,臺詞也很動人──世界上哪裡還有一個行將就木的男人在那裡用堅強的毅力編著藤筐──一個用來處理自己另一個讓我們去逃荒呢?本來我們還不感動,現在我們看著大筐和小筐倒真要感動了;本來我們還不拿他的死亡當回事──不就是一個一輩子想趕馬車最後連馬車也沒有趕上的瘸老六嗎?──現在我們覺得他的去世也是不可估量的損失。兩個藤筐,使他的臨終產生了超然和飛升。從這個意義上來說,他臨終的退場和自我固執的發揮不但出了導演意料也出了我們這些觀眾意料──確實是神來之筆。再也沒有一個死亡能這麼落實到藤筐上了。──但誰能想到這也只是我們這些觀眾的一廂情願,等這兩個動人的藤筐打到配戲的三姨身上,她可不這麼想。不聽藤筐的用處她還有些感動,一聽藤筐的用處她倒是在那裡按著本性發怒了。她發怒的原因不是說這藤筐編的不好,擬或是說這藤筐的用處不合情理或是不感人──她這一輩子藤筐見得多了,五歲的時候就開始背著藤筐割草,但是臨終的藤筐還是讓她吃了一驚和感到意外──在出人意外這一點上瘸老六還是成功了,不但出我們的意料,也出了因為藤筐不由自主地就由主角變成配角的三姨的意料──但也就是因為這一點意外,就惹得三姨憤怒和生氣了。去你娘的瘸老六,過去10年來都是老娘說一不二,這個說一不二不但包括在行動上去幹譬如砸冰、倒灶、拾糞和搓花這些艱苦的雜活,也包括你在日常生活中所有念頭和想法呢。說什麼10年來不曾生得一男半女,那怪老娘嗎?老娘永遠是一塊肥沃的土地,插根棍子就長樹,撒粒種子就結果,連一個瞎眼王老五都在我身上收穫累累,怎麼到了你這裡反倒是顆粒無收呢?你不說這個我還不惱,你一說這句話我倒要追究這沒有一男半女的責任了。我們不能讓歷史在你臨終的時候變成一筆胡塗帳。老娘拳頭上站得人,肩頭上跑得馬,老娘的眼裡不揉沙子,現在你胡唚些什麼說些什麼胡話和昏話呢?你這是在臨終之前討好我呢還是另有所指呢?沒有一男半女怪誰呢?這裡我不準備承擔任何責任。不把我惹惱咱們萬事全休,把我惹惱我可有好聽的在等著你呢──那就是: 瘸老六,你和牛三斤一樣是個沒有精子的男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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