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 |
四〇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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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才默契地分了手。以至於30年後我還問三姨:「你後來所以嫁給瘸老六,是不是因為他是一個非常有趣的人?」 誰知三姨的回答卻讓我很失望:「他有趣嗎?我怎麼沒有發現?我當時所以嫁給他,是因為再不想冬天五更起來拾糞──我只是想找一個替我拾糞的人!」 ……但這並不妨礙三姨從此擁有10年──嫁給瘸老六期間──的幸福。這個時候家裡公婆已經沒有了。公公也已經沒有了;王老三沒有了王老四也沒有了。孩子已經長大了。她又嫁給一個因為腿瘸而謙虛自卑的人,於是她終於解放了。她終於熬出了苦海有了出頭之日。她不用再去砸冰洗衣和五更倒灶了,所以她也不想五更拾糞了。人從本性走到自己的反面只有一步之遙。這個時候的三姨,倒是開始在家裡頤指氣使了。過去的公婆和阿哥,就是她現在的榜樣;過去的她就成了現在的瘸老六。瘸老六開始砸冰洗衣和五更倒灶了。有一次我到他家去串親,到了夜裡,俺三姨在那裡紡棉花,在她身邊坐著搓花的,就是要到縣上搬運站趕馬車的瘸老六──我看著瘸老六在那裡搓花搓著搓著,突然從呆想中「撲哧」一笑,我就知道他已經從搓花的狀態中超然而出,在那裡幻想自己趕上搬運站的馬車。三姨紡棉花紡著紡著就有些栽嘴──從搓花的位置上升到紡花還時間不長,一下子還有些不適應呢;這時瘸老六倒一點沒困一直搓花到雞叫──像不懷好意的和尚念經一樣念到三更天他倒是更有精神了。這個階段──當三姨走到她的反面──三姨有一個著名的理論,那就是: 「我受氣可受到頭了,現在可該找一個人來替替我了!」 接著又惡狠狠地說: 「我就是要找一個替我拾糞的人!」 「我就是要找一個給我砸冰洗衣的人!」 「我就是要找一個給我五更倒灶的人!」 「我就是要找一個給我搓花的人!」 「過去我看夠了別人的臉色,現在就是要讓他看我的臉色──不要惹我不高興,誰惹我不高興,我就打誰、扇誰、扯誰、擰誰、掐誰、撕誰、拉誰、拽誰、拖誰、撞誰、挑誰、踢誰、踹誰、跺誰、扔誰、捆誰、吊誰、礅誰、騎誰、跨誰、摁誰,用烙鐵烙他和用大針紮他!」 …… 使我至今弄不明白的是,既然現在是對過去日子的重複和重演,只是各人扮演的角色轉換了,他們是怎樣──在一台戲中──和生活和導演達成協議的呢?──他們兩個之間對於這種關係的形成經過什麼曲折的鬥爭才達成諒解的呢?過去一個童養媳,如今怎麼一步登天就拿下瘸老六了呢?過程是什麼?如果缺少過程,我們覺得這種安排雖然從結構上講已經顯示出力量,但是我們還是覺得這中間缺點什麼人物性格還是轉得太突兀和缺乏鋪墊。在排練的時候我們為此向導演提出了置疑──問題是還沒等老胖導演開口,事實的製造者和女主演俺三姨就在那裡說: 「關鍵是開頭呀──面瓜和牽牛的教訓還不夠深刻嗎?──只要開頭把他拿下,以後就習慣成自然了。」 這話說得多麼深刻呀。接著她又秘密地對俺娘說: 「開始的頭三天,我都不讓他上床和上身,就算他以前有多少怪脾氣,現在不也被你拿下了?」 又說:「我也是從已經死去的公婆那裡得到啟發,當年我五歲剛進公婆的門,她三天不讓我吃飯──我一個五歲的孩子,哪裡打熬得過來?以後還能不看她的臉色說話嗎?──現在我三天不讓他在另一個方面吃飯,他不同樣打熬不過來嗎?」 又說:「一報還一報。」 又說:「一物降一物。」 又說:「歷史的經驗值得借鑒。」 三姨說完這些,還有些洋洋自得。──但是等她說完這個理論,我們也無話可說甚至我們都有些佩服三姨了。我們對一切不再懷疑了。我們甚至可以撇開無用的導演。三姨,雖然你歷經苦難,但是你終於成熟了──現在把你比作一個成熟的政治家都不過分──而我們和你的區別僅僅在於:我們在歷史上雖然也有苦難但是我們讓它白浪費了,我們沒有把苦難變成財富,我們沒有以眼還眼和以牙還牙,我們沒有一報還一報和以其人之道還治他人之身,於是我們就永遠受制於人。三姨,你才是三點論呢。於是戲劇接著就有了10年之後瘸老六編藤筐和臨終托孤的結局。你感到所重要的,在三姨這裡只是一個平常。她是以那樣輕鬆的口氣說出了我們的重要。她是以那樣不動聲色的從容比較出了我們的缺陷。當三姨30年的苦難沒有白受最後讓它落腳到瘸老六頭上時,我們卻永遠是三姨而沒有找到瘸老六。瘸老六是誰都想尋找的人物,但是你有這種重新開始和翻天覆地的激情和勇氣嗎?從這個意義上來說,三姨,你又是一個永遠對生活充滿激情的人。當我們一輩子都在一條隧道裡尋覓的時候,你已經拋棄我們在另辟一條蹊徑了,你敢於讓自己在中年的時候從自身走向反面──而當一個人要走到自己反面的時候,必須像已經死去的鬼一樣重新尋找一個自己的替身,這時你才能拋棄你本來的空殼和面貌呢──就像瘸老六之于三姨。而我們不但沒有拋棄自己去找瘸老六,我們連以對公婆的顛覆都不敢想於是我們只好抱著自己的僵屍在那裡苟延殘喘了。──三姨,在這齣戲劇之中,你是一個最富有變化和戲劇性的人物──你風風火火和富有激情,你前後反差和捲土重來。本來一陣風沙過去看著已經沒什麼戲了,現在它捲土重來和劈頭蓋臉──又給我們殺了一個回馬槍,就讓我們大吃一驚和猝不及防。看著一個五歲的孩子倒騰著小腳向娘家偷跑的時候,看著她在那裡砸冰冼衣和五更倒灶的時候,看著她在紡車燈前搓花栽嘴的時候,誰能想著她後來會重塑歷史呢?還是我們太大意了。就在我們不注意的時候──按照常規和我們自己的經驗要松一口氣的時候,三姨就鑽了我們的空子發生了變化接著以嶄新的面貌出現在我們眼前──本來戲還不怎麼好看,現在就變得動人了;本來就是一段平常的血淚史,現在就變得富有新的含義和寓意了──從人物性格的轉變看,這是一個誰演誰紅的角色,這是一個戲中有戲的人物,誰演起來都會顧盼有神和揮灑自如──她身上的信息量太大了,她性格的扭曲太有力度了,她前後的對比太鮮明了,本來我們還在佩服三姨的人生和演技,現在我們在佩服三姨的同時,也開始佩服編劇和導演的安排了。老胖娘舅這時也有些得意忘形和借屍還魂,也開始在那裡洋洋自得──而且還故意用一種不在意和平靜的口氣,好象他已經越過了張揚和表演給別人看的階段,對我們開始的幼稚和現在的悔悟早已在意料之中──已經是見怪不怪──這時他躺在幕後的一塊幕布上,打量著自己手上已經修好的指甲,在那裡不緊不慢和不慌不忙地說: 「這才叫出水才看兩腳泥呢。」 「這才叫出人意料和在情理之中呢。」 「這才叫欲東先西呢。」 「知道你們在那裡慌張和著急──這才叫放長線釣大魚呢。」 「以為豬咬人胸脯只是一種苦難本身嗎?錯了,豬咬並不是為了豬咬,而是為了瘸老六呢。」 「沒有苦中苦,哪能體會出甜上甜呢?」 「這才叫戲劇呢。」 「演員再好,還是得聽導演的安排呀。」 「我現在不是後悔讓她反打和壓迫瘸老六,而是後悔當她5歲偷著跑回來的時候,我的鞭子下去得還不夠狠呢,豬在她胸脯上吞下的肉還不夠斤兩呢──本來我要求一兩三,現在看來四兩四是不是會更好一些呢?後來的反差是不是會更感人呢?……」 接著又在那裡故作謙虛地說──這時我們看起來就有些矯情了,戲又有些過了──: 「三姨這個角色塑造得也不能說完全成功──也是主要的成功遮蓋了它一些遺憾──也有不成功的地方嘛。那就是:當三姨後來嫁給瘸老六之後,兩個人除了狠毒和壓迫之外,在一起好象還有一些溫情,這就不對了,如果排除溫情一下子狠毒到底,劇情會不會更深刻效果會不會更感人呢?……」 我們對他的這種看法倒是嗤之以鼻。老胖娘舅也有膚淺的時候。他在導演出精彩戲劇有同時,又開始不懂戲劇了;他在說著狠毒的時候,就開始不懂狠毒了。狠毒在狠毒之中,還怎麼叫狠毒呢?就好象你老人家剛剛自己否定的苦難之中還能出什麼苦難一樣;恰恰倒是這些溫情,才讓我們看出三姨的狠毒和殺人不見血呢,而不是簡單的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老胖娘舅接著又說: 「本來我還是想將三姨和瘸老六的結尾做一些修改……」 讓我們替他捏一把冷汗。但他接著又說: 「只是後來時間不允許,一切都彩排了,只好作罷。」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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