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四〇六


  俺三姨聽到這話──當然毫不猶豫地就跳進了娘家的豬圈。她還為這樣的條件交換而有些興奮呢。她還認為自己占了一個便宜呢。不就是把那個跟自己像親人一樣的小豬娃從豬圈裡趕出來嗎?將它趕出來我就可以名正言順地在娘家呆上一夜了。天大的便宜就這麼降到我頭上了嗎?鬥大的元寶就這樣憑空而降了嗎?聽到哥哥一聲喝,三姨甚至顧不得擦掉頭上的汗──剛剛奔跑了30裡──忙不疊地──生怕晚了哥哥再發生反悔呢──就跳進了她所熟悉的豬圈。但是三姨恰恰忘記了一點,這豬圈她也好長時間沒有來了;當年的小豬娃,現在已經不是小豬娃了它已經成長為吃人咬人的狗和狼了,你怎麼不調查一下就像三年前一樣往裡跳呢?一個八歲的孩子,還是上了已經成年的你哥的當了──當然從長遠的藝術效果和你要當明星的歷史角度看那又是你哥和導演成全你了──,當你跳進豬圈還沒來得及接近你所熟悉和親愛的小豬娃時,這頭陌生的大豬一下就跳到你身上,六親不認地「嗷」地一聲照你的胸脯上就吞了一口。你胸前的一塊肉就迅雷不及掩耳地被它撕咬下來接著就露出鮮血淋漓的創面你還沒來得及叫一聲就昏迷過去。

  ……

  三姨說到這裡,往往有些傷感突然也有些決然──以顯示自己開始覺悟──地說:

  「從那以後,從9歲到19歲,我再沒往娘家邁過一步。」

  「人沒讓我傷心,但這豬的一口,真讓我有些傷心了。」

  「從此就死心踏地地在婆家砸冰、倒灶、割草、放羊和搓花了,一直到16歲圓房嫁給瞎老五。」

  ……嫁給瞎老五的第二年,三姨生了一個孩子。第三年和第四年又生了兩個。有了三個孩子在手,俺的三姨才開始感到在這個世界上真正有了親人,有了溫暖,有了相互體貼和交流。人兒雖小但畢竟不是豬娃,他們開口就會叫你「娘」。一歲兩歲就跟娘一起去砸冰,一起去倒灶,一起去割草和一起去放羊,夜裡娘在燈下搓棉花的時候,他們就睡在娘的懷裡和身邊。三姨說:

  「你們可不知道,我是多麼感謝瞎老五。」

  「是他使我有了孩子。」

  「王老五雖然瞎,但他會讓我生孩子。」

  「有了孩子,我才知道在這個世界上什麼叫心疼。」

  「我才感到世界轉了一圈,又轉回來了。」

  「有時我看著孩子一天天長大,話比以前會說,人比以前懂事,我就感到日子有指望了。」

  「有孩子真好。」

  「我感到瞎老五是俺娘派來的!」

  「於是我就和瞎老五拼命地生孩子,我一口氣又生下來六個──你三姨一輩子生過九個孩子,雖然中間死了三個,還剩下六個。」

  但在三姨三十多歲的時候瞎老五──這時五十多歲──就去世了。這時俺三姨的大孩子已經15歲了。瞎老五似乎是完成了上帝交給他的任務現在該回去了。這時三姨最小的孩子,也已經知道心疼娘了──當三姨在冬天的日子裡以一個寡婦的身份清早五更起來到大路上拾糞的時候,他會突然醒來趴到床沿上說:

  「娘,你頭上多勒兩層頭巾,護著臉不冷。」

  ……三姨在35歲的時候又嫁給了瞎老五的弟弟瘸老六。她和瘸老六倒感情甚篤。但在一起過了10年,瘸老六也去世了。這是她幸福的10年。瘸老六這人我見過兩面。他個頭挺大,僅僅因為腿瘸沒有多少力量──甚至因為腿瘸在人前還有些慚愧和自卑──所以對人就更加和善。我見他的時候也就八九歲樣子,那個時候我既沒有往五礦接過煤車也沒有往三礦打過電話,也同樣處在慚愧和自卑的人生階段,於是我們兩個就格外惺惺惜惺惺地談得來。我謙虛地問了他許多世界和人生的道理,他都不厭其煩甚至有些興奮和感激地──一輩子沒有人這麼向他請教過──向我談了他許多的人生理想和抱負;談到趣處,有些眉飛色舞。記得瘸老六平生最大的願望是能到縣上搬運站當一個趕大車的車夫。那時鄉村還沒有修第一條柏油馬路呢,在塵土飛揚的大路上,還很少看到汽車,經常威風的搖著鈴鐺從我們身邊飛馳而過的,就是縣上搬運站──上面堆著高高的貨物──的馬車。車前套著三匹高頭大馬,車夫坐在車前專設的馭座上,腰裡束著藍棧帶,在三頭大馬一伸一伸的脖子之上甩著鞭花,顯得是多麼地威風和體面呀。經常會有人在路上招手請求搭車,坐在高高的貨物上。但你能不能搭車,權力握在車夫手上。於是那時能在縣上搬運站當一名車夫,也和俺爹在鎮上拖拉機站當一名「東方紅」拖拉機手一樣風光甚至比拖拉機手的社會地位還要高出一截呢。因為「東方紅」拖拉機只能在田野裡奔跑,而無法到大路上讓人搭車。於是瘸老六最大的理想是到縣搬運站當車夫也就不奇怪了。那是我們故鄉一代男人的理想。因為這種理想,當時瘸老六雖然有些瘸,但我從心裡還是對他產生了由衷的尊敬。──謙和而自卑的人,並不一定沒有遠大的理想──我能得出這樣一個人生規律,還是從瘸老六身上受到啟發呢──你是源頭,你是引信,你是青春不在的信心,你是16歲的花季──我們在那裡共同暢想著,最後就跟實現了一樣暢快地笑了。這時他知心地、低聲地對我說:

  「如果我到了搬運站,一定讓你搭車!」

  「你在路上一招手,我不管當時馬車跑得有多快,『籲』地一聲踩住煞車,立馬就得讓它站住!」

  ──這是我在接煤車和打電話之前,世界上第一個拿我的招手和招呼當回事的成年人。我對他心存感激又無以回報,最後只能以自己的謙虛來感謝他對我的信任──關於他對我的承認我一下還有些膽怯和不敢全盤接受呢──我握住他的手說:

  「姨夫,放心,沒事我不亂搭車!」

  「沒事我不亂招手!」

  這時瘸老六倒有些不滿意了:

  「你這是什麼話?什麼叫亂搭車,什麼叫亂招手?沒看是誰趕著馬車嗎?你要這麼說,就好象我對馬車做不了主似的──你是不是有些看不起我?」

  瘸老六甚至人戲不分地噘上了嘴──三姨,你婚姻的後10年怎麼嫁給這樣一個可愛而偉大的人呢?──於是我馬上安慰他:

  「姨夫,今後我亂搭車,我亂招手,沒事就到大路上去跟你搗亂,好了吧?」

  瘸老六這才高興地「呵呵」笑了,把他的一雙大手,拍到了我的頭上。也是受到瘸老六的傳染,最後弄得我人生的最高理想,也是到縣上搬運站去趕馬車。俺爹在鎮上開拖拉機,我在縣上趕馬車,一個家庭出了兩個無以倫比的人物,那我們家族在這個世界上會是一個什麼樣子?當我趕上馬車在大路上飛奔的時候,村裡那幫小搗子們能不能招手搭上我的馬車可就難說嘍。於是在我這兩年的夢中,都是如何到縣上趕馬車。在夢裡那搬運站還特別大,我的車子一跑起來就煞不住閘,讓我從夢中驚醒。醒來之後,就在那裡盤算讓誰搭車和不讓誰搭車。這些能不能搭車的村裡人隨著現實情況的變化而變化。像一個新上任的總統在籌劃他的內閣一樣。──在這一段時間裡,我甚至都有些崇拜瘸老六了。雖然我知道他一輩子也趕不上馬車。──記得當時我們除了談馬車──在這個主題之外,還經常談些別的。有時他會直接地給我出題:

  「一隻扁嘴兩條腿,三隻扁嘴多少條腿?」

  這和大椿樹他老丈人後來給大椿樹出的問題差不多了。但我和大椿樹可不一樣,我馬上斬釘截鐵地答:「六條!」

  瘸老六也不是大椿樹的老丈人──沒有進一步在扁嘴的腿上難為我,馬上朗朗地笑了,把他的大手拍到我的腦袋上:「聰明!」

  接著還對我進行了恭維:「看外甥這聰明樣子,長大必有出息。」

  我馬上還了一個禮貌:「看姨夫這樣子,必能趕上馬車!」

  於是我們兩個都心滿意足──當然也共同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畢竟只有我們兩個人,關起門來就是小朝廷。雖然我們都明白這理想永遠不可能實現它經受不住實踐的檢驗,但是這並不妨礙它是我們交談之中永不衰竭的話題。到了臨分手的時候瘸老六還不忘嚴肅地告訴我:「記著好好查數!」

  我也嚴肅地點點頭:「記著讓我搭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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