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 |
四〇五 | |
|
|
五歲的三姨被當頭打了一棒,一下就被哥哥打懵了。但是哥哥的問話也突然提醒了她──你是自己偷跑回來的,還是婆家同意的?本來在30裡外偷跑的時候她只是盼望將要到來的親情和溫暖一時衝動就忘了這一點,現在經哥哥的提醒她馬上想起了奔跑的性質原來這性質也是至關重要的──對於一個五歲的童養媳來講,偷跑也是擔著血海般的干係的,於是剛才所期盼的親情和溫暖──那不過是一種情感──現在在理智的問題面前──馬上就像潮水一樣從心裡退去了,──原來親情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是不是偷跑──這個血海般的干係像冰山一樣浮出了海面。偷跑回來的後果會是怎麼樣?等你重返婆家的時候,怕就不是從擰到掐和從蹬到踹了吧?對你的懲罰就要動用烙鐵和大針了吧?──後來果然公婆就對她動用了大針,開始憤怒地將大針往她肚臍眼裡紮──她哆哆嗦嗦在公婆面前脫下了衣服,這時對人的畏懼就戰勝了對針的畏懼──老胖娘舅對她提出的問題,並不比後來公婆的大針缺乏威力──我還沒有見過比老胖娘舅更具穿透力的人呢──於是她一進娘家的院子不但迅速退去了休整和補充的奢望,而因為偷跑她在面對公婆之前先要面對哥哥了。這個時候哥哥就成了公婆的化身。她已經渾身打哆嗦了。她已經嚇得尿褲子了。她的這些表現,恰恰說明她是偷跑回來的而不是經過婆家同意的──你一切的表情怎麼能逃過洞察秋毫的老胖娘舅的眼睛呢?於是在血海般的干係和大是大非面前,還沒有等三姨交待,他馬上就下了判斷──為了這判斷甚至還有些得意: 「看你那樣子,我就知道你是偷跑回來的!」 「我一眼就看出來了!」 「等你婆家知道了──知道你是逃到了娘家,他們還不跟我急?」 「你這不是把我也攪進去了?」 一想到這一點,他馬上就暴跳如雷: 「你這是什麼意思嗎?」 「你這不是存心害你哥嗎?」 「你讓我在你婆家人面前還怎麼站?」 「你讓我今後還怎麼活?」 ……所有這些問題,都是三姨沒想到的。在這連珠炮的問題面前,三姨一下被嚇傻了。一個五歲的孩子,確實沒有承擔起這一切干係的能力。接著老胖娘舅又提出一個至關重要的問題: 「你說現在怎麼辦吧?」 怎麼辦呢?──三姨在那裡驚惶失措。這個時候她不但不敢奢望在路上預想的溫暖和深情,不敢設想明天回到婆家會如何,就是現在如何回答哥哥和將哥哥應付過去,對於她已經是天大的難題了。事情到了這種地步,糟糕到了如此程度,她也是破碗破摔和得過且過──也就過了今天不說明天了,她在那裡用乞求的目光和結結巴巴的口氣試探著說: 「哥,讓我在家住一夜吧。我可以跟豬睡在一起。」 當一個孩子在世界上處於孤立無援的地步,她就知道主動降低自己的要求了。孩子倒是一下成熟和長大了。本來以為在婆家是寄人籬下,現在回到娘家才知道世界上就自己一個人。但娘舅還在那裡不依不饒呢,以顯得自己在大是大非問題上的堅決──我們覺得演員在這裡戲有些過了──他馬上在那裡像指揮著千軍萬馬一樣做出了自己的決策: 「不,你馬上給我滾回去!」 「我不給你背這個屎盆子!」 「你怎麼跑回來的,你再給我怎麼跑回去!」 這時三姨就真的走投無路了──這時她才想起一個孩子的最後一招,她在那裡壓抑著聲音小聲的哭了──她這時哭的已經不是娘家收留不收留她的問題,也不是擔心她跑回去公婆會在她肚臍眼上紮大針,甚至不是擔心自己肚子是不是餓了口裡是不是渴了體力能不能支撐她跑回去──一個環節出了岔子她都跑不回去,而是在擔心和哭一個非常現實的問題:目前的時間和天色。她哀求地在那裡哭道: 「哥,天已經快黑了,讓我跑回去我害怕。」 ……這時夜幕已經降臨了。一個五歲的小女孩,在溫暖和熟悉的娘家──窗戶上也透出桔黃色的燈光啊,是娘在那裡做針線嗎?──和豬睡了一夜。和豬在一起的時候她並沒有睡好,她沒有睡好不是因為對現實的失望、痛心和傷感,也不是對明天公婆大針的恐懼──在這一點上60年後大家還有些爭論,我們都通俗地認為她是在那裡傷心哥哥和恐懼公婆──而當事者本人俺的三姨卻說:她當時擔心的僅僅是,她昨天在割草的時候慌裡慌張就逃回了娘家,那麼扔在30裡外荒野上的草筐和鐮刀頭,現在會不會丟失呢?這個現實的問題,比哥哥和公婆還讓她恐懼。於是在她斷斷續續五歲的睡夢裡,到處都是飛滿天空的草筐和鐮刀頭。鐮刀長出巨大的翅膀,突然籠罩到她身上,把她嚇出一身冷汗。我們這時又通俗地想她一定會在夢裡喊: 「娘!」 「娘啊!」 或不是喊娘純粹是一個習慣性的驚呼:「我的天!」 但俺的三姨說喊的恰恰不是這一切,而是:「我不了,我再也不了!」 …… 但就是這樣,從五歲到七歲──俺的三姨說──她又偷偷跑回到娘家幾次。惹得老胖娘舅一次比一次光火。事情怎麼能一而再再而三呢?我怎麼這麼倒黴呢?於是等三姨再偷跑回來的時候,他就不客氣地開始拿鞭子往外抽了──哪怕我將你趕不回婆家,我起碼也要將你趕出家門。這時他的妹妹就已經不是人而是一隻猴子了。在他越來越光火越來越狠毒的時候,其實三姨和我們也已經看出他對這偷跑的事實也有些妥協了。他的意思是將妹妹趕出家門他就不管了。出了門就和他沒有關係了。他想擺脫的僅僅是收留的責任。在這種情況下──俺三姨說──有兩次他被哥哥用鞭子又抽回了婆家,當天下午跑回來,當天下午又跑了回去──來回60裡,她在奔跑的速度上已經本能地加快了。還有一次眼看著天黑──而且馬上就要下雨──遠處的天邊已經「轟隆隆」地響起了雷聲──實在不敢回去,就在村邊打麥場上的麥秸窩裡藏了一夜。我們問: 「當時你一個人藏在打麥場上就不害怕嗎?」 三姨:「當時覺得麥秸也是親切和熟悉的,也就顧不上害怕了。」 …… 劇情在這裡又有一個轉折──三姨八歲那年,她又偷著跑回來一次。這次進了娘家門,哥哥沒有往外抽她。一開始她以為哥哥的態度發生了轉變還有些驚喜,但接著她發現這和哥哥態度的轉變沒有關係,哥哥還是原來的哥哥,而是因為哥哥正在發愁三年前的豬娃現在已經養成了一頭大豬對它無法處置而顧不上三姨。──這頭大豬是一頭老母豬,小的時候看上去活潑可愛,三年前三姨頭一次偷跑回來的時候還和它睡過一夜。那時三姨還把它當成娘家唯一能夠收留她讓她跟它睡覺的親人──看來老胖娘舅有養豬的習慣,25年後也是因為一頭豬娃,和二姨結下了血海深仇──夜裡在摟著它睡覺的時候,還把它當成溫暖的哥嫂對它倒自己冰河和灶台的苦水呢。第二天臨走的時候,還一步一回頭的看這豬娃: 「小豬娃,我真想你啊,我什麼時候才能看到你呢?」 想著想著都流了淚。那小豬娃也在那裡呆呆地看三姨,仰著小腦袋似乎說: 「三姨,你什麼時候再回來摟著我睡覺呢?」 但這是小豬娃沒有長大的時候。三年之後它長大了,於是性質也就變了。它就不那麼溫順和對你親切了。它漸漸喪失了人性而開始恢復自己的獸性,於是就像狗和狼一樣開始吃人咬人。現在娘舅要出賣這頭豬,但是沒有一個人敢跳到豬圈裡把它趕出來。當三姨再一次偷跑回來的時候,老胖娘舅正在發愁豬而把三姨給忽略了。他在那裡發愁趕豬而忘了拿鞭子趕人。是豬救了我的三姨。三姨這時雖然發現了不是哥哥的轉變是豬遮擋了人也正是這樣她更要感謝三年前的豬娃呢。多虧你長大了,多虧你開始咬人了。但是她哪裡能預料到我們的導演和男主演這時在思維邏輯上倒是突然來了一個陡轉呢?本來他看看豬就忘記了妹妹,現在看到妹妹他頭腦裡突然就產生了靈感想到了豬。豬和妹妹都是難題,現在把這兩個難題連到了一起,問題是不是就迎刃而解了呢?這可真是一箭雙雕,這可真是以夷制夷,這可真是數罪並罰──你不是又偷著跑回來了嗎?你不是本來也要挨我的鞭子嗎?這豬不是吃人咬人趕不出來嗎?那麼現在我把鞭子交給你,由你──一個八歲的孩子──仍是發育不良一頭黃毛啊──跳到這豬圈裡,把這吃人咬人的大豬給我趕出來怎麼樣?──沒想到這萬全之策他還在那裡苦惱,一想出這一箭雙雕的伎倆他的神經是多麼地興奮呀,他甚至要在那裡叫起來和跳起來了。他興奮地一疊連聲喊: 「三妮,你回來得正好──你過去不是跟這豬娃親嗎?現在馬上跳進豬圈把豬給我趕出來!你趕出來我就讓你在豬圈再住一夜,你不趕我馬上拿起鞭子抽你回去!」 |
|
|
|
學達書庫(xuoda.com) |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