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四〇〇


  然後再說她的親娘也就是俺的舊姥娘長得什麼樣是怎樣一個為人──大姨當時已經17歲,當然她是有資格來給俺娘的敘述做旁證的。──1939年俺的舊姥娘是一個乾淨體面、爭強好勝的中國農村婦女。──故事就從這裡展開。──在她行將就木前的一個月,她的17歲的大女兒也就是俺的大姨在20裡外的村莊生了她出嫁後的第一個孩子。這時俺的舊姥娘已經病入膏肓,但在孩子九天──做九──的時候,她還是強撐著身子從20裡外來看望女兒。這時她的身子和腿已經浮腫,她在家裡已經不能起床和走路──她到底得的是什麼病?是腎病還是肝病,是生俺娘時得的月子病還是和這毫無關係的腹腫和腹脹,俺娘直到現在還沒有搞清楚──這個故事原來是建立在不可知的物質基礎之上──不能說不是俺娘的大意。可是,這內核的不可知是不是戲劇對於藝術的另一種要求呢?這時我們又對自己產生了懷疑,於是就沒有貿然像戳穿她開場一樣深究舊姥娘的病因。──來看望女兒這天,雖然已經病入膏肓,身子已經浮腫,已經不能下床和走路,但她還是五更起床,對著鏡子在那裡梳妝──從五更一直梳洗到天亮,共梳了三個小時,接著又將自己最體面的長裙從櫃底找出來,撫平它的皺折穿到自己身上──這是不是有什麼預感呢?是不是預料到這是自己在世界和親人面前──一個正規和嚴肅的場合──的最後一次亮相呢?是不是在舞臺上的最後一次絕唱呢?──於是就一定要給世界和我們留下一個堅強不屈的印象好讓它以虛假的堅強來代替真實的虛弱而讓自己的尊嚴永不遭到侵犯和磨滅呢?──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她能以痛苦維護體面,能以強迫來抑制自己──她可真是一個爭強好勝的人。也許在這次出征和亮相之前,她就想到了自己最後的出路,想到自己身後的大女兒、八歲的二女兒、三歲的三女兒和一歲的小女兒,想著想著就流了淚,這反倒更加增加了她出征的信心。她把對世界的一切無奈、憤怒和深情,都寄託到了自己的梳洗之中。等到東方動了,天大亮了,她竟把自己的頭髮梳得油光水滑。為了這次出征,她還專門讓人到鎮上雇了一輛騾子轎車──幾年後俺娘的新爹──俺的新姥爺在大戶人家趕的就是這種威風的轎車──這樣的驕車俺的舊姥娘平生沒有坐過,現在去坐甚至顯得有些誇張和做作──但我們想俺的舊姥娘當時想:誇張就讓它誇張吧,做作就讓它做作吧,我就是要用這種誇張和做作,來完成我生前的最後一次壯舉。於是當俺舊姥娘的騾子驕車──三匹漆黑掛紅的騾子──停靠在20裡外俺大姨婆家門口時,它一下給俺大姨在婆家的社會地位提高了多少百分點啊。娘家的騾子驕車來了。從驕車上下來的舊姥娘,神采奕奕,頭髮油光水滑,身著拖地長裙,手裡還拿著一個乾淨的麻絲手巾──本來是一個普通的農婦,現在一舉一動,一招一式,就開始顯出貴婦人的模樣了。甚至她下車的時候,不要任何人攙扶;下車走路,也是風度翩翩和顧盼有神──她以堅強的意志,一步一步走完從驕車到女兒婆家的20米路程。婆家和村裡的觀眾,都開始懷著一種崇敬的心情看著這貴婦人生命的輝煌和瀟灑。舊姥娘的一切設計和虛假都達到了預期的效果──甚至比設計的還要好──出發的時候還是陰天,現在雲開霧散,一束陽光──和追光──恰到好處地打在她臉的一側,真是風度逼人啊。這時開機正是時候。──甚至,當她親眼看到自己的表演取得了超乎意料的藝術效果,她渾身真的感到一陣輕鬆了。她用自己的藝術創造暫時改變了她的病體和人生。本來她是一個急躁的人,現在連性格都改變了──可惜一切都太晚了舊姥娘──對著鏡頭的表演耐心細緻,微笑出的表情深入持久而毫不匆忙──一切的感情似乎是從心裡自然而然流露的──這就是她的本色而不是一種做作的表演──她一氣呵成完成了這麼多表情和動作──她這20米完成了對自己過去一生的改變和否定。──在你行將就木前的一個月,借著女兒孩子做九這個微小的歷史契機,你竟從一個拉裡拉雜、蓬頭垢面、絮絮叨叨和婆婆媽媽的中國舊農村婦女的形骸中脫穎而出,表現出你本不具有的大家風度,我們的舊姥娘,這時你就不單改變的是你自己,你也一下改變了我們家族的歷史呢。世界上多少偉人一輩子叱宅風雲,但是到了臨終還是露出了他們怯懦和自私的本相,在那裡大呼小叫和節外生枝,而你在人生的最後關頭,卻能抑制住自己以堅強的意志上演的一出恢宏和光彩的話劇,你也就是這個世界上的超人和偉人了。這還不是問題的關鍵呢,問題的關鍵是:他們本來是恢宏和光彩的,現在露出了猥瑣;而你的本像是卑微的,臨終卻露出了光彩。從這個意義上來說,你──俺的舊姥娘,和俺的新姥娘一樣,在告別世界和離開我們的時候,都是光彩動人的──你們是世界可遇而不可求的兩道彩虹。阿門。親愛的我的先人們,你們是多麼光彩的人和女性。請你們保佑我。──這時俺大姨的婆婆──那個鬥雞眼的親家母──還不識趣地問:

  「親家母,聽說你病了,現在看這樣子,不是已經大好了嗎?」

  這時俺的舊姥娘發出爽朗的笑聲:

  「好了,確實已經是好了。」

  當然接著問題還是出現了──物質的病體還是對她接下來的表演形成了障礙。在招待俺舊姥娘的宴會上──在30年代的舊農村裡,一個招待親家的宴會還能出奇到什麼地方呢?──它肯定對不住俺舊姥娘的騾車──大不了就是幾個肉碗,說不定肉上還長著幾根沒有拔淨的豬毛。本來婆家覺得已經夠好了,但是當他們看到俺舊姥娘的驕車、風度和做派,他們又重新覺得不好意思──他們在宴會開始之前不好意思地搓著自己的手:

  「小門小戶,拿不出成樣的東西招待親家,親家今天就受些委屈吧。」

  這是屁話。但俺的舊姥娘仍延續剛才的大度朗朗地笑了:

  「這就挺好,看到肉碗,我就來了胃口。」

  但等到拿起筷子的時候,舊姥娘才突然有些醒悟,才從戲劇的角色中回到了她的現實,因為她一口饅頭和一片大肉都吃不下去──她渾身已經發抖快要在戲劇中堅持不下去了。桌上的一切傾刻間對她失去了意義。接著的問題是當本色真的捲土重來要求你以堅強的性格將剛才的表演繼續下去的時候──你能不能堅持下去呢?這才是對你是不是一個明星的殘酷考驗。但俺的舊姥娘到底是那百分之一中的精英呀,到底是一個爭強好勝和意志堅強的大演員呀,她已經痛苦得渾身冒汗了,但是她還是談笑風生地一個饃星一個饃、一個菜葉一個菜葉的往嘴裡送──這樣吃了一個時辰,她等於什麼都沒有吃──本來婆家的人已經看出事情的真相來了,但是他們已經被舊姥娘的表演和氣概給震懾住了,這時他們倒是開始懷疑自己,認為貴婦人本來就是這樣吃飯的。宴會終於結束了,該到閨女房裡看女兒和剛剛生下的小外孫了。俺的舊姥娘又支撐著病體來到閨女房中──當她見到自己的女兒知道這是在世界上的最後一面時,她的眼中並沒有流淚──可見她是一個多麼堅強和通達的人呀──她不因自己的私情去影響大局,仍在那裡高談闊論和笑語歡聲。──俺娘敘述到這個地方往往十分得意──俺的舊姥娘坐在床邊對女兒說:

  「今天真不賴,吃了兩個饃還喝了一碗湯。」

  「等孩子滿月的時候,讓你哥來接你回門。」

  ……

  看完自己的女兒和外孫,又談笑著款款走出親家的院落,一步一步又向回走了20米,上了騾子驕車。──俺娘說,──上了驕車,她還微笑著向車下招手呢:

  「親家,回去吧,不要送了。」

  一直堅持到車子出村,四周已經是一片田野,再也沒人會看到她了,才一頭栽到了車上,──當然,看望女兒的舉動加速了她死亡的進程,誇張和做作的表演更加損傷了她身體的元氣;如果不是這樣,她也許還可以多活一陣呢──但是,60年後我們揣想,當時的舊姥娘雖然已經清楚地認識到了這一點但是她又想,能在臨死前導演一場輝煌的話劇給親人們留下一個紀念,比多苟活幾天更能接近這些親人啊。──小節和大局,她在臨死之前竟認識得這麼清楚──當我們想到這一點的時候,60年後我們對你當年的舉動和風采都充滿了神往。一個月之後,她就離開了我們。聽俺娘說──總是聽俺娘說她娘,怎麼就沒聽她說過她爹也就是俺的舊姥爺的生前和死去呢?這在我們的家族中也是一個不解之謎。──最大的可能是:也許這個舊姥爺是個不值得一提的東西也料不定呢;不然他怎麼從來沒在歷史的天空中出現過?他在臨終的時候,肯定沒有做出像俺舊姥娘臨終前的大舉動和大手筆,於是他也就無聲無息和無聲無臭了。──當我寫到這裡的時候,我似乎聽到窗外響起田野上澆地和人在說話的聲音,順著這聲音,我一下又回到了故鄉。一想起故鄉和親人,我痛徹骨髓的悔恨就是:

  事情該那樣處理的時候,我們不懂

  當我們懂的時候,事情已經過去了

  ……

  也正是從這個角度,舊姥娘能在臨死之前雇著騾子驕車去看望女兒,行動起來又那樣義無反顧和奮不顧身,她真可謂大智大勇和當機立斷──當你處在人生的岔路口上,往往是過去這個村就沒這個店、吃了這包子就沒這餡了──你伸手抓住歷史的機遇,以你的痛苦和堅強,以你的誇張和做作,就在30年代的黑暗天空中劃過一道耀眼的閃電。如果說你的兒子我們的老胖娘舅在將來的歷史上也是一個人生悲劇的大導演──而在生活中恰恰是一個蛆蟲、蚯蚓和不敢擔任何干係的人──的話,那麼你這最後的閃爍的擔待──擔待著我們多少人啊──倒是足以和黃泥崗上那幫娘舅相提並論了。──從一種生活細節和意志堅強的角度看,作為一個女流之輩,你還要勝他們一籌呢。時機選得恰如其分──黃泥崗上還有些誤差──就選在你去世前的一個月。你對自己病體的把握也恰到好處。多種機遇的宏觀把握和歸攏,促成和造就了這個絕唱。──當你離開我們的時候,你不就可以含笑九泉了嗎?──聽俺娘說,──你離開我們之前,已經七天水米沒打牙,腿腫得有水桶那麼粗;舊姥爺已經先你而去,你的身邊沒有可以依靠的成年親人。當你就要離開我們的時候──你已經不行了,你已經上路了,又被一群嗷嗷待哺的孩子「娘」「娘」的給叫了回來。這時俺的舊姥娘倒是顯示出她本色的軟弱和怯懦──回來倒是回來了,但她一把抓住八歲的二女兒俺的二姨的小手懇求道──這個時候她已經顧不得一群圍床而哭的孩子了,緣分已經盡了,一切都到站了,該分手了──這時她只能顧住她自己了──:

  「妮兒,下次娘走的時候,就不要再喊我了。實在是受不上了。娘在夢裡都走不動路,身子是太重了。但是走呀走呀,突然就到了一個河邊,我的腿突然就輕鬆了,走起路來跟好的時候一樣。河邊有花有草,我說,好長時間沒有洗臉了,蹲在這河邊洗個臉吧。就在這個時候,我聽見你們在那裡哭著喊『娘』,我突然想起怎麼把一群孩子扔到家裡了呢?還沒有給他們做飯呢。於是我就回來了──一回來娘就又躺倒在這病床上了。妮兒,下次娘走的時候,就不要再喊娘了。不是娘心狠,實在是受不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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