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 |
四〇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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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著眼中露出的,是懇求一群發楞的孩子對她原諒的神色。於是下次在娘走的時候,他們就尊敬娘的話沒有再喊她──於是娘也就無聲無息和毫無牽掛地去了。從讓娘去這一點上,60年後我們對這群孩子也肅然起敬。你們不虧是舊姥娘的後代。娘不讓你們喊她,你們就沒有喊她;娘要走的時候,你們就讓她走了。你們對娘的尊重,已經達到了人生的極至。你們和舊姥娘聯起手來,共同演奏出這人生最後一幕的輝煌篇章──同時也照亮了我們家族本來還是一片漆黑的天空──親愛的舊姥娘,60年後當我們想著歷史上還有你這麼一位平凡而偉大的親人時,你的一舉一動和一顰一笑,那短短20米的款款的步子,顧盼有神的神采和談笑自若的朗朗笑聲,包括最後的軟弱和懇求,河邊的流水和花草,就共同組成了一首娓娓動人的敘述和合唱。合唱輕輕地起,合唱又輕輕地落。聽眾和敘述者本人到了這裡都有些感動了。俺娘敘述到這裡往往會說: 「俺娘死的那天是八月初十──離中秋節還有五天。」 …… 接著就會有半天冷場和不說話。大家都在思考和回味,大家都在惶惑和感慨,大家還沉浸在當年的情緒和氣氛中不能自拔。這時天上的星星已經有些發寒和發冷了。已經是深秋了。就要下露水了,月兒已經偏西了。樹影在院子裡隨風搖動的婆娑。今天就不要再說了。中間應該有一個停頓。讓一個美好的結尾就停留到現在。有什麼不能等到明天再說呢?好。明天再說。但是,親人們能在一起呆幾天呢?這時俺娘倒是語重心長地說: 「我的兒,我在那裡算過,我們一年如果能呆在一起十天,那麼十年才能呆上100天就算我還能活40年,才能和你在一起呆上400天──也才一年多一點……」 接著話題就轉移到了別處。關於歷史我們心照不宣地要給舊姥娘留一個餘地。有什麼可以明天再說。你明天不是還不走嗎?你後天在家裡再多呆一天就不行嗎?但是,當我們說著這些的時候,其實我們已經預感到隨著明天的到來,隨著一個時代的結束另一個混亂的時代也就要開始了。戲劇要求我們在一場感動和單純之後,接著來一場混亂。舊姥娘完美無缺的結束,也給另一場話劇的導演老胖舅舅的登場掃清了道路。舊姥娘隨著流水和花草退去和隱去之日,就是混世魔王俺的老胖舅舅跳著大神的步子開始登場之時。第二天我們對這開場還有些吃驚呢。這也太荒誕了吧?這也太有些臉譜化了吧?但是新的導演老胖娘舅說: 「誇張是氣魄的開始呀。」 「俺娘剛才不是也有些誇張嗎?──效果不是很好嗎?」 「臉譜化有時也是戲劇的必然要求呀。」 「不一定非要遵守三一律。」 「不破不立。」 「沒有現在的誇張和臉譜,怎麼去破壞俺娘剛剛留下的繚繞的餘音和款款的一步一步的溫情呢?」 「不拿起現在的大掃帚,如何清掃過去舞臺上留下的氣氛呢。」 「沒有現在的張牙舞爪和家破人亡,怎麼會有一個新的戲劇結構和悲劇的開始呢?」 「破壞是戲劇的前提。」 …… 舊姥娘去世半年之後,老胖娘舅就結婚了。悲劇的喇叭剛放下,喜事的喇叭就吹響了。老胖娘舅讓這一段變化得挺快。他把這一切都當成了過場。──新娘長得什麼樣60年後我不得而知,但我猜想她到了晚年肯定是一個慈眉善目的老太太。因為1969年老胖娘舅所以要上吊自殺,一方面是兒孫對他的拋棄不但不給他吃幹的他想喝稀的也沒有──他已經走投無路,另一方面是他對已經去世的老胖舅母的懷念和前瞻──他覺得另一個世界有幸福和溫暖的生活在等待著他。本來他自殺的物質基礎是因為幹的或稀的,但是他表現出的方式卻上升到精神似乎是在懷念舅母想早一天與她相聚──那才是他的親人呢──於是對我們的反拋棄和回擊就更加有力了。我們給他出的難題是在物質上,我們要看他是怎麼一個反映或回答──但他到底是大導演呀──並沒有在臨終的時候上我們的當,沒有讓戲劇按照我們規定的方向發展,而是繞了一個圈子陡然將我們撇開上升到了精神──他可真是一箭雙雕呀,一方面撇開了幹的和稀的逃出了我們的圈套,同時也顯示出他的獨立獨行讓戲劇有了一個意外的結尾──單是在臨終的時候甩了我們一下和閃了我們一下,我想老胖娘舅就夠暗自竊喜能夠閉上他的雙眼了吧?──在他最後的日子裡,當幹的和稀的問題出現危機的時候,他並沒有在幹的和稀的問題上跟我們兜圈子,而是開始在每天下午的兩點──當太陽最熱烈和最惡毒的時候,一個人走到野外已經去世三年的老胖舅母的墳上,在那裡憑空吊念甚至是一言不發。一下就超出了我們的意料甚至讓我們有些尷尬。對死者的吊念就是對活者的譴責,他的一言不發比他在那裡滔滔不絕對我們進行控訴還要有份量呢──如果他滔滔不絕還有一些具體,還給我們一個反駁的機會和餘地,現在他一言不發就讓我們只有招架之式而無還手之力;而且這種無言和沉默的本身也加重了我們的罪行──還不知這一把灰孫子是多麼地罄竹難書呢,還不一定僅僅局限在稀和幹的問題上呢。稀的和幹的──本來是我們藏在暗處對他放的一支冷箭,現在他運用上墳和一言不發就使劇情發生了變化和陡轉,逼得我們從暗處走到明處,接著還不知他要對我們發什麼冷箭呢──但他又引而不發,於是就讓我們更加不安和提心吊膽。──到了劇情臨終的時候,俺的娘舅和大導演,就是用這種反打有手法,把我們逼上了絕路。他把簡單故意變成複雜,於是就使一在無形中變成了十,接著像原子彈的鈾一樣開始連鎖爆炸。當我們在心理上都被他炸死的時候,他才心安理得以勝利者的姿態又在物質上上了吊。──他上吊的意義影響深遠,直到30年後,我們的家族還擔著血海般的干係呢──他生前雖然自己不敢擔什麼干係,但是在臨終的時候倒是給我們製造和加上了一個血海般的干係。──30年後人們還說: 「這家人可不怎麼樣,他爹是上吊死的!」 「他爹是被他們逼死的!」 「他爹上吊前一個月,天天到他娘墳上去哭。」 問: 「到了墳前哭什麼?」 答: 「一言不發!」 接著就是共同的「嘖嘖」聲: 「看看,把他爹逼成了什麼樣子!就是到了死鬼面前,也無話可說了!」 「大悲不言,大辯不語呀!」 …… 他們倒是灑下了一掬同情之淚。──看老胖娘舅最後惡毒成什麼樣子。他自己在生前對我們反打還不算完,死後還讓別人對我們萬箭齊發。他在自己的墳墓裡還埋藏著弓箭。──當然,如果從戲劇的藝術性出發,他又是一個多麼偉大的導演呀。一開始我們還拿他和黃泥崗上的幾個搗子作比較呢──我們可真是不知天高地厚。這才叫血海般的干係呢。他用的手法比黃泥崗上的娘舅還要技高一籌呢。黃泥崗上的干係漏洞百出,於是剛剛得手,事情可不就爆發了嗎?你們不就有家難回和有國難投了嗎?不就丟下祖宗的面目上山當了草寇嗎?而俺的娘舅製造的干係又是多麼地絲絲入扣啊──既製造了血海般的干係,最後這干係又與他無干落到了我們的頭上。既把戲劇推向了高潮,同時他身上又纖塵不染和沒有血跡。常在河邊走,就是不濕鞋,你看俺娘舅對於戲劇規律的把握是多麼地藝高人膽大呀。一開始我們還為了稀的幹的物質製造而在那裡沾沾自喜呢,現在和娘舅的反打比起來,我們一下就汗顏、出汗和有些狼狽了。娘舅高明還高明在,他在製造和準備這一切的時候,我們還渾然不覺──哭就讓他哭去,上墳就讓他上去──等他回手將這血海般的干係兜頭扣到我們頭上時,我們才剛剛醒過悶兒來。但是一切都已經晚了。他已經上吊了。大幕已經落下了。重新找補劇情已經來不及和無事於補了。事情已經定性了。一切都無可更改了。我們只有將這血海般的干係和沉重的歷史負擔給擔當起來。 但這還不是事情的全部呢。俺的娘舅還不僅僅滿足於對我們的反打和製造呢。他的哭墳和上吊,還蘊藏著另外的弦外之音和言外之意呢──他在一個情節結束的同時,還在展開著另外的情節和陰謀呢──他到老胖舅母墳上的憑弔和一言不發,除了要將被動變主動,拋開幹的或稀的,把血海般的干係強加到我們頭上──他在做了這一切之後,這憑弔和一言不發又引出了另外一種藝術效果──那就是: 已經死了三年的老胖舅母是一個多麼讓人懷念的人呀 他們的一生是舉案齊眉的一生 他們之間有無數的溫暖可供懷念 當我在人生中感到絕望的時候,我起碼可以來找你 你是一個遠方的朋友 假如我把和你的再次相會和重溫舊情當作一個目的的話,我的上吊也就義無反顧了 她的晚年慈眉善目 她做姑娘和少婦的時候柔情似水 她的眼睛像彎月 她的身條像楊柳 …… 他用一個簡單的事實,一言不發一下就總結了她的一生。──同時他又在用這個事實──再一次一箭雙雕地──向歷史說明,60年前他在俺的舊姥娘去世半年之後,娶進來的是一個多麼溫情可人的麗人呀。──但是當年接著發生的事實是: 八歲的大妹妹被他們賣給一個比她大15歲的麻子做童養媳 五歲的二妹妹被他們賣給一個比她大20歲的瞎子做童養媳 一歲的小妹妹被他們二鬥穀子賣給了人拐子,接著到了俺的新姥娘手裡。據俺姥娘說,俺娘抱過來的時候,手腕已經被她吮得露出了白骨 …… 僅僅因為那個時候也沒有幹的或是稀的吃嗎?還是因為戲劇因素──一場威武雄壯的話劇就要開始了──對於生活的必然要求呢?比這更值得我們注意的是,據俺娘說──她又是聽俺大姨說──,她的那個新過門的嫂子並不是一個美麗賢良的人──這是生活和藝術的悖反?──恰恰相反,是一個百年不遇的母夜叉。我們犯到她手裡也是活該倒黴──這時我們就明白了,原來她也是這場話劇的導演之一,原來他們是聯合導演。 她的晚年雖然慈眉善目──俺娘說,那是作惡作夠了 但她做姑娘的時候是出名的攪家不賢 她做媳婦的時候無一日不生是非 她的眼睛像豌豆 她的身條像草蔞 她沒有腰也看不出小腿 她是平胸 她是醜陋的尖屁股 她是一個惡魔 她是我們悲劇的製造者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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