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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八


  卷四 8、娘舅

  說過王喜加,現在該來說說俺的娘舅了。提起娘舅,我就想起了中國通俗小說《水滸傳》中的娘舅。那裡的娘舅幹了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像後來的王喜加表哥一樣,而俺的娘舅最後卻窩囊得被親人逼得上了吊。一聲「娘舅」,救了一個無賴──書中叫「好漢」──的性命。剛剛他還喝了兩口黃湯將自己的破衣服團成一卷當枕頭赤條條地睡在破廟裡呢。接著娘舅和無賴又糾合了一個文理不通的鄉村教師──當初我們也在村裡上小學,他就是一個孟慶瑞;接著找到幾個打魚的,一個跳大神的巫漢,一個賭錢的老鼠──擔了一擔黃酒,就在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黃泥崗上成就了一番大業。雖然看起來有些好笑,但這就是歷史。人家的娘舅和俺娘舅的區別僅僅在於:人家的娘舅在生活中有一個突然爆發,敢擔著血海般的干係──我們要再一次提到干係──而俺的娘舅一輩子沒有干係倒是一身輕於是別人的娘舅就成了大碗喝酒和大塊吃肉的山大王或是首相總統都料不定,而俺的娘舅到了晚年兒孫飯都不給他喝於是只好上吊。活該。你生前身後都沒有給我們留下什麼。唯一留給我們的精神遺產就是平淡的一生從來不擔什麼干係──於是我就想到了自己最後的出路──但是從你最後的結局看生前不擔什麼干係最後也不一定平淡呢──你恰恰在自己製造的陰溝裡翻了船。別人的娘舅在說:

  時不我待

  該取不取,日後生悔

  一不做二不休

  脖子裡這腔熱血,就是找不到買主

  連那個老鼠擔酒都唱:

  烈日炎炎似火燒

  田裡禾苗半枯焦

  農夫心裡如湯煮

  公子王孫把扇搖

  ……

  一群烏合之眾,取起那套生辰的富貴就享用去了。昨天還是一個窮光蛋,今天就成了百萬富翁。托塔天王晁蓋──他們那裡也分東村和西村──東溪村和西溪村,西村鎮妖的寶塔,他托過來放到自己村頭,這就是托塔天王了?後來上山打仗,也是意氣用事,戰爭的原因從來沒有搞清楚過。他連俺村王喜加表哥的水平都沒有,梁山泊最後怎麼能不像俺的娘舅一樣在陰溝裡翻了船呢?──他最後被人一箭射死,也是意氣用事在先──從這個意義上說,他和俺的娘舅也沒有什麼區別了。智多星吳用,入雲龍公孫勝,打魚的窮漢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就不要說了──爆發戶的嘴臉和幾百年後的今天沒有什麼區別;令人感興趣的是那個白日鼠白勝,本來是一個在酒館和賭場喃喃自語的人──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也經常到鎮上賭錢,阮小五還偷他娘頭上的簪子──後來因為歷史的機遇和賊膽包天也跟著別人成了闖蕩天下的英雄;偷了東西埋在自己的床下──連東西都不會藏匿;事情發了還蒙在鼓裡,人來捉他他只會躺在床上裝感冒,拉出來又面皮紅潤,一進大牢什麼都招了;後來被別人救出大牢──不是他自己破牢而出──上了山,也是跟著別人瞎混──他是一個被別人帶著的人。但就是被人帶著在世界上瞎混,也比毫無干係地孤獨活一輩子要好呀。──但是俺的娘舅在人生的最後突然又與這些人有些相通,那就是在他走投無路的時刻,他還敢於一根麻繩上吊自殺。當他在外部不敢擔什麼干係的時候,他在自己身上還是敢擔一些干係的。自己就把自己給解決掉了。但是他臨死前呼喊的語言又讓人多麼替他慚愧──他在那裡喊:

  「讓我吃一口幹的。」

  ……

  我對黃泥崗上起事的日子也很感興趣。烈日炎炎下的一個普通土崗,看起來也和別的日子沒有什麼區別。到了正午,大家像過去一樣容易困倦和打不起精神,當你不想改變什麼的時候土崗就永遠是土崗──雜草和荊棘中的蟈蟈和蟋蟀永不停歇地在唱歌,當你不想進入狀態的時候世界就永遠是原來的樣子。但就是在這種貌似平庸和慵懶的日子裡,哥兒幾個就像幾百年後偉大的球星一樣,剛剛在球場下還是一副生活的懶洋洋的樣子,上了球場轉眼之間就變成了另外一個人,馬上就能進入狀態成為前突後奔的箭頭──這種馬上能從一種狀態轉入另一種狀態,馬上能從一種日常轉為一種特殊,馬上能從一種漫長和慵懶轉為一種清醒和巨龍出水一樣的超越而在一個貌似平常的正午和貌似平常的炎熱的黃泥崗上掀起一場風暴,這些別人的娘舅們比起咱的永遠在生活中打不起精神產生不了浮出和超越、背叛和叛逆只是到了走投無路的最後關頭才勇敢地來了一個血淋淋的猛烈結尾的娘舅──確實要鮮活和生猛多了。──這此些娘舅在幹了這件大事之後,倒是又回到的生活的日常狀態,一邊躺在村頭的大柳樹下搖著手中的芭蕉扇似睡非睡和似夢非夢──生活讓人瞌睡──,一邊想起剛剛發生的一切,這時倒對世界吐了一下舌頭說:

  慚愧!

  接著又瞌睡去了。這時身邊發生的一切,阿貓阿狗的糾紛,張冠李戴的誤會,婆媳妯娌的廝咬──過去本來還是一些大事在煩惱著我們的心,現在在大的黃泥崗面前,一下就不算什麼在心中就不停留和裝卸了。而俺的娘舅因為沒有經歷過黃泥崗所以不知道什麼是大事於是就把他身邊發生的一切當成了大事我們生活在這樣的娘舅面前也活該倒黴。表現出來就是他一輩子都在跟我們斤斤計較他倒是不讓我們打瞌睡把我們撩撥得時刻像驚醒的兔子於是我們就更加慵懶和破碗破摔了。什麼都逃不過他的眼。黃泥崗上的娘舅因為有過大的丟棄和佔有對我們的小打小鬧和陰謀詭計從來都是睜一隻眼和閉一隻眼,而俺的娘舅一輩子對我們不滿意我們看著他一輩子在那裡著急和急燥滿院子旋轉像一個陀螺帶得我們也高速運轉永不能停歇──等你到了晚年我們對你惡毒報復和拋棄也就不奇怪了。他常說的一句話不是「慚愧」,而是坐在石頭上一邊看著我們在那裡運轉──其實一多半都是空轉──但他看到我們在運轉他才放心,覺得這樣才符合世界發展的規律──一邊惡狠狠地對我們說:

  「不要想往我眼裡揉什麼沙子!」

  「一切都逃不過我的眼!」

  「任你奸似鬼,喝了老子的洗腳水!」

  「我非看著你把這事做完不可!」

  「我就是不離開你!」

  ……

  於是我們累他也累──或者他比我們還累。生活中的人盯人比球場上的人盯人要累多了。他從來沒有一個人躺在大柳樹下讓涼風吹一吹他的肚皮。他把精力都用在對付我們──這些在家庭中處於被支配地位的親人──身上了。我們一輩子被他盯得好緊。既然俺的娘舅是一個在生活中斤斤計較的陀螺,在他的翅膀和陰影下還能成長出什麼胸懷寬廣的偉人呢?等我們到了娘舅的年齡,也不過像他一樣整天在那裡低頭生悶氣罷了。世界上有什麼大不了的事壓在你的心呢?你時刻在那裡計較什麼和算什麼呢?你在那裡擔心、擔憂和恐懼個球!──如果你一輩子像娘舅一樣沒有大的丟棄和佔有,到了晚年你不患老年癡呆症不在街上撿破紙才怪呢。娘舅,也正是從這個意義上,你晚年的自殺才不能和人家娘舅生前的壯舉相提並論呢。人家娘舅的壯舉起碼改變了一個外部世界,而你晚年的自殺也成了對自己後人進行小肚雞腸教育的一種方式。如果連你最後對待世界的方式都有繼承人,這種勇敢不也因為秤砣和秤桿的失衡顯得有些滑稽嗎?何況最後你對稈杆還有一個滑稽的伴音呢,那就是,

  「讓我吃一口幹的!」

  這就是在別人說「慚愧」的時候你對世界所說的最後一句話。別人把想說的話和想幹的事都在生前說了和幹了,而你直到臨死之前,才說出了自己對世界的肺腑之言──它怎麼能不顯得滑稽呢?就是這場滑稽的表演,觀眾也只有等著給你掘墓的幾個親人。去你媽的,娘舅。去你媽的,我們。我們這些──一把子在歷史上從來沒有擔過干係的家族和子孫,在炎熱的正午只會在自己家裡高速運轉的陀螺們,子子孫孫無窮無盡,什麼時候才能出現一次鏈條的中斷從疲軟狀態中突然爆發從慵懶狀態中突然昂揚從無事生非中突然擔一次血海般的干係上一次黃泥崗呢?──雖然對已經上了黃泥崗的人白石頭還有些看不上呢──事後白石頭倒打一耙地說,引用這樣的通俗小說並不是我操作第四卷的本意,而是一時胡塗採納了村裡另一個民間藝人趙老銀的建議──一個如吳用那樣的人,能有什麼大的見識呢?──事後才知道有些丟份,但還是不知不覺上了1969年的當──1969年的趙老銀,也是對我們起著舉足輕重影響的人物啊──又把責任推到了時間和年份頭上。──但就是這些被我們看不上的人,在我們家族的歷史上,自老梁爺爺之後,也已經失傳了──再也沒有出現這樣一觸即發、敢擔干係、生當做人傑、死也為鬼雄的親人。血性對於我們已十分陌生。如果說什麼人更能代表我們的親人和家族的話,那麼歷史的真相恰恰是:俺的娘舅更能代表我們子孫中的絕大多數呢。老梁爺爺對於我們不過是一種理想。在我們的家族中,一代代親人從來沒有將精力向外轉移過,我們把目光盯在親人身上還不夠用,遑論其它?我們像是裝在一個罐子裡的毒蛇,相互噬咬看著這血淋淋的場面還不夠勁──人人還顯得不解恨,我們怎麼還能想到黃泥崗上會有人呢?當別人在那裡大碗喝酒和大碗吃肉的時候,我們卻因為誰碗裡多了一粒米而在那裡相互怒駡──世界怎麼能這麼分配呢?你怎麼這麼不懂平均呢?一粒米事小,但已經反映出了你的品質──你怎麼這麼自私呢?你怎麼這麼不是東西呢?不但你不是東西,你爹也不是東西,你娘也不是東西──接著是他爹和他娘的名和姓──憤怒地揭竿而起,倒是在這個地方給用上了──他們怎麼就生出來你這麼個混帳東西。你們一家子沒有一個好人!沒有一個好種!……接著就是「嚶嚶」地哭或是突然將米飯扣到了對方頭上。轟轟烈烈的鬧劇倒也劃地為牢,直到臨死的時候,我們還向對方要求著說:讓我吃一口幹的。去你娘的,娘舅,從這個意義上你死有餘辜。只有在你死了30年後──由於我們的家族和親人的歷史上仍然不斷地上演著你的流傳我們的唱腔和臺詞和你在舞臺上表演的時候毫無二致,我們上演的還是你過去演過的老戲,變換的只是角色和伴奏──死者已逝,但又有了新的替身和親人──這時我們就已經成了你,我們在仇恨著你的仇恨幸福著你的幸福,我們在夢著你的夢醒著你的醒,我們在血著你的血盯著你的盯──這時我們倒在惡毒這一點上終於相會我們倒突然感到你還是我們的親人你還是俺的娘舅你身上的氣息和味道我們那麼熟悉你身上的血脈和我們那麼相通──我們才對過去仇恨的你有了格外的超乎溫情的思念。這時我們想起你當年的音容惡貌是那樣地親切,想著想著我們就流了淚,我們就輕輕地對著30年前的歷史說:

  「娘舅,你好。」

  「當年多虧你沒有上黃泥崗!」

  「於是你也就開創了咱們家的特徵。」

  「早知這樣,我們在你臨死的時候,就讓你吃口幹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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