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 |
三九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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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我們正在地裡刨蘿蔔,我們邊勞動邊說著別的話題──和你和他、和我們和表嫂沒有任何聯繫。我們只是把它看成王喜加表哥突然又跑了題──是他旁若無人沉浸在自己的漂浮和思考裡──思考到頂點和趣處,自言自語說的另外一句瘋話。沒有上下語氣和氛圍的連接,只是一種生硬的插入。當我們再一次對他的話無以為意的時候,王喜加又自言自語補充了一句: 「以為對他(她)好,他(她)就對你好,最後是誰都不好;你不對他(她)好,就能對他(她)好,最後是兩個人都好。這才是世界的本相!」 我們就更加摸不著頭腦。難道他又喝醉了嗎?──本來是一個可以深究摸著他漂浮的契機,現在又被我們毫不在意地給放了過去。還有一次,我們村的付支書牛大圈和他老婆老朱鬧家庭矛盾,牛大圈將老婆的鼻子打出了血,老婆將他身上抓出了許多血道道,據說在他身下的時候還抓了他的蛋。當牛大圈到王喜加表哥面前去訴苦時,一邊撩起身上的衣服讓他看血,一邊憤憤地說: 「這個老婆是要不得了!她是一個感情衝動的人!她是一個麥秸火性,一著起來就沒個救!」 誰知王喜加表哥在那裡淡淡一笑。接著還往地下啐了一口唾沫,說; 「其實要不得的是你呀。」 牛大圈當時一楞,這時王喜加表哥語重心長地說: 「其實你要將老朱哄好,她還是挺能拉套的。感情衝動是一件壞事,但你將她哄好,不就變成好事了?」 當時牛大圈對這話也沒有理解,所以他一輩子都在和老婆打仗,一輩子沒有一天像王喜加表哥那樣和老婆相敬如賓。而在王喜加表哥和表嫂相處的歷史中,我們甚至還膚淺地認為他有些懦弱呢。因為他在我們面前威風八面的同時,在家裡卻從來沒有和王喜加表嫂產生過不同的看法。於是他另一個沒頭沒腦的想法就是──也曾經語重心長地告訴過我們: 不要交頭接耳 於是我們看到,王喜加表嫂說什麼就是什麼,不管是對於世界或是對於個人,對於娘家還是婆家──王喜加表哥沒有看法,王喜加表嫂的看法就是他的看法。她一說天黑王喜加表哥就趕緊捂眼,她指鹿為馬王喜加表哥就趕緊說馬怎麼長得這麼俏麗呢?她說娘家好他就趕緊說那是村裡唯一的文明戶,她說婆家可恨他趕緊說我現在就拿一把刀去殺了他們──當時我們因為對王喜加表哥的做法不以為然於是又失去一個深入和瞭解他內心的機會。30年後當我們把他的所作所為和他在王喜加表嫂墓前的講話聯繫起來的時候,我們才突然明白過去的理論和做法的深意這時我們的後脊樑上就起了一身冷汗──這時我們就知道他不是一種懦弱而是一種陰毒和耐心了。原來他在用他的人生去耐心地等待時間。他在捂眼和指鹿說馬的時候,就一定料到終有一天我會站到你的墓前──於是他的等待因為來日方長就格外的平心靜氣。──這時他等待的就不僅是表嫂也包括著我們了。──但是,當我們通過這些只言詞組和往事開始一步步接近王喜加時,我們對這些只言詞組──陰毒和耐心──的來源和他內心的飄浮就更加不清楚了。正因為你是一個和我們不同和異樣的人,所以你異樣的漂浮就讓我們更難把握就像你離開我們越近其實離我們越遠一樣。我們中間的誤會和差異是那麼大,現在你患的老年癡呆症倒和我們相同──這也是相同和不同給我們出的難題呢。當白石頭又陷入新的一輪苦惱和從困境中走不出來──王喜加表嫂不出現還要好一些呢──時,鬼魂一樣的小劉兒又出現了──他對白石頭還有些不死心呢,就像白石頭對王喜加不死心一樣──再一次幻想能以老前輩的身份解白石頭於倒懸和水深火熱之中。看著白石頭在那裡一籌莫展,他竟在那裡笑嘻嘻地說: 「還在想哪?」 白石頭憤怒地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這時小劉兒繼續說: 「你沒有弄清楚他腦子裡想的是什麼,我卻弄清楚他腦子裡想的是什麼──你不提他與我們的不同和異樣我還不清楚,現在你一提到這一點,我就全清楚了──這和剛才我救你的時候可不一樣。」 白石頭也是日暮途窮,這時再一次放下自己的架子問: 「那你說,他腦子裡整天想的都是什麼?」 這時小劉兒確實說出一段非常精彩的話,連白石頭也真的豁然開朗了。小劉兒說: 他整天想的都是他的病啊 既然他是一個與我們不同和異樣的偉人,雖然他有些小做大──僅僅統治著一個村莊,但是從他的所作所為,又和統治一個國家和民族有什麼區別呢?既然沒有區別,就像世界上許多偉人一樣,這種異樣和超常就不會僅僅表現在人生的外表和他內在的思想和漂浮,一定在生理和身體結構上也會與常人不一樣。這時他才能飄浮出與常人不同的雲朵和耐心呢──別人想到的,他壓根就沒有想;別人沒有想到的,他都想到了──這個時候他在這個世界上怎麼能不孤獨呢?──他的孤獨一定要用一場轟轟烈烈的外表給體現出來以證明著他在世界上的不孤獨;而當這個孤獨者只是統治著一個村莊的時候,他剩下的可不就是借酒澆愁和耐心地等待站到他老婆墓前那輝煌的一刻嗎?也正是從這一點出發,他在等待老婆的時候也同時在等待著我們也就毫不奇怪了。這些孤獨的歷史上的大人物在生理和身體結構上的異常常常是: 1·非男非女的陰陽人──如希特勒。 2·坐輪椅的殘疾──這已經是最體面的不正常了──如羅斯福。 3·同性關係者──如…… 4·虐待狂──如…… 5·疑心病者和懷疑論者──最大的表現是認為他身邊的人都想謀殺他。 6·患有急躁症。 7·患有多動症──最大的表現是在主席臺上不斷扭動他的身體、屁股和揮舞他的手臂。 8·患有中風 9·患有老年癡呆症。 10·患有花柳病。 11·患有其它不可告人的病症。 12·什麼病都沒有,他懷疑自己患有多種疾病。 …… 那麼我們的王喜加表哥,患的到底是哪一條病症呢?當白石頭和小劉兒對王喜加表哥的具象和漂浮終於前所未有地統一起來之後,他們對真理細部的劃分,又因為各自本相的還原開始爭論不休和各執一詞了。他們各執一詞的堅定、堅決、堅硬、堅強、堅持、堅固、堅信、堅實、堅守和堅韌的區別僅僅在於: 小劉兒堅持病症的第三款──同性關係者──這就有些借王喜加病症想挾著他的前三卷捲土重來的嫌疑了──是想借此翻自己歷史的案嗎? 白石頭堅持第十一修正案──患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病症──不然他就解釋不通自己花那麼大功夫為什麼還對王喜加的具象和漂浮百思不得其解最後還讓小劉兒這個老雜毛把自己從深淵中解救出來了呢? …… 但是他們恰恰共同忘記了一點,那就是:對於這個複雜的世界和王喜加表哥來說,既然統治一個村莊和統治一個國家沒有什麼區別,既然歷史上的偉人時刻都在思索和漂浮、煩惱和歎息,那麼這些條款中的一條,是不是能概括他們複雜和異常的生理和身體結構呢?也許世界的偉人之超常倒是表現在: 這不正常的十四條,他可能全部佔有 …… 這才是他在本卷第九章終於領導我們血流遍地幹了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的心理基礎。 這時他才終於顯示出他具象和漂浮的風采。 風聲鶴唳的一九六九啊。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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