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 |
三九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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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麼當時王喜加想什麼呢?他又不是小姑娘……他有那麼大的提前量嗎?這是他孤獨的原因和根蒂嗎?這就是他和我們格格不入在麵包渣裡存在的芥蒂嗎?於是他就只好做出愛護和關懷我們的樣子開始整天看戲和喝酒了嗎?看我在那裡心動和動心了,小劉兒自以為得計,又在那裡苦口婆心地繼續給我做工作: 「看他當時的屋裡,到處貼滿了偉人像!」 這我倒有些不同意──看小劉兒在那裡那麼興頭,我也夾帶私貸想打擊一下他的囂張氣焰──於是做出從動心狀態收回來的樣子,故意視而不見開始不鹹不淡地說: 「這不說明什麼老前輩,1969年,誰家不是貼滿了偉人像呢!」 小劉兒還在那裡不甘心: 「如果讓我操作這一章的話,我就順著這條路挖下去!總不能老寫那些太陽花嫂和接煤車之類!」 我馬上就有些不高興了: 「我不還寫過面瓜與口號和春夏秋冬嗎?為什麼事事非從大處著手和大處著眼呢?歷史告訴我們和未來,有時倒恰恰相反,小的才能代表大的大的倒是不能代表小的就好象是具體才能體現一般一般怎麼去體現具體呢?──這才是世界的本相這樣入手才能更接近事物的本質、具象和漂浮呢。」 當然接著話就對不下去了。像我們歷次會面一樣,一開始是興沖沖而來,最後是不歡而散。但當小劉兒像鬼影一樣在我面前退去和隱去之後,我重新思量小劉兒剛才的話,身上又出了一身冷汗:也許小劉兒說得有些道理?──但五分鐘以後,就像和女兔唇通信的芥蒂一開始想著是麵包渣,後來想著想著就成了米粒、菜幫和菜葉一樣,又開始對這想法有些含糊、模糊和不自信了。王喜加表哥,當年你腦子裡倒底漂浮些什麼呢?──30年後就成了我們腦子中的漂浮。當時你在村莊裡雖然身在高處,你的一舉一動和一言一行都對我們和1969年有潛移默化的影響,但是你總不至於想中國向何處去吧?這是你對我們和村莊不投入的原因嗎?你看戲的時候神采飛揚,後來你喝酒的時候是那麼投入次次喝得酩酊大醉──你寧願沉浸在醉鄉也不願清醒時分看到的仍是我們──也許這個時候你才流露出一點真情?你醉眼裡滿目凶光──一點沒有平日對我們的親切和微笑──你乜斜著眼睛趔趄著腳步就從村莊裡穿過──30年後我們能夠想像這時在你晃動的對影成三人的目光裡,村莊算一個什麼東西,我們算一些什麼東西,電線杆算一個什麼東西,日月樹木和糞坑又算一個什麼東西──那麼當你真情流露的此時此刻,什麼在你心裡才算一個東西呢?──1969年的王喜加表哥,當你喝醉了酒時你的醉態是那樣可愛,你平日滔滔不絕,但一喝醉酒就開始一言不發;走著走著,又突然一個人抱著頭在那裡像Mu牛一樣「嗚嗚」痛哭──你抱頭痛哭的地方毫無選擇──從你對地方的毫無選擇上也暴露出對我們的毫不在意──土崗上,糞堆裡,雜草裡和打麥場上,或者是任意人家的土坑上,你說哭就哭──哭著哭著又突然一言不發,橫楞著那兇狠的醉眼警惕地看著我們。──我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你沉浸在醉鄉而把我們和故鄉拋在一邊。當時我們雖然為這種情形而傷心但是我們還自我安慰沒話找話地排遣自己的尷尬呢: 「這是他喝醉了。」 「誰沒有喝醉的時候呢?」 「等他酒醒了就好了。」 「他酒醒時對我們好著呢。」 「平時他見了誰都笑。」 …… 當時我們還眼睜睜地等你醒來以為你醒來世界就變好了30年後我們才醒過悶兒來原來你酒醉時對我們窮凶極惡你的心離我們還近一些,你酒醒時對我們的微笑、愛護和關懷才是拒我們於千里之外呢。後來你喝醉和酗酒的間隔越來越短,夾在我們中間的一次次爆發讓我們心驚肉跳──當時我們還以為這是你對生活和我們的失望我們還怪自己和村莊不爭氣,我們覺得你一次次的喝醉是離我們越來越遠;現在看你一次次酒醉間隔的拉近,才說明著對我們的接近呢;而當時的我們又是多麼地胡塗和膚淺,當你想跟我們親近的時候,我們卻以日常的面目來要求自己退了一箭之地;當你清醒時想跟我們疏遠的時候,我們卻漸漸地圍攏上來。──當時我們在世界距離遠近的概念上,存在著多麼在誤會和偏差呀。一個外表的假像,就迷惑了我們的雙眼,當你高高在上坐在我們這些糊裡胡塗的人的頭上時,你怎麼能不感到孤獨和悲哀呢?30年前我們對你的最大誤會就是把你看成了我們,而忘記了世界是由一些和我們相反和不同的人來控制的──我們把正常看成了不正常,而沒有把不正常看成正常──不懂得事物總是走向它的反面才能煥發出光彩和歡樂,不管是酒醉或是關於我們──不懂得世界上只有人道而沒有獸道──當我們在人身上做細菌試驗時我們就是法西斯,而當我們在猴子身上做著這一切的時候,我們都習以為常和掉以輕心;人吃人就出了大問題,而人天天都在吃獸獸又說什麼了?當人之間出現問題的時候,我們還往往把責任一股腦推到獸的身上──本來那是一種人性的復發呀,我們卻說: 他禽獸不如 他獸性大發 豬玀 狗屎 …… 對,「狗屎」作為一個形容詞,也是女兔唇當年在中國愛說的一句話──或者就是「狗屁」。王喜加表哥本來是一個和我們相反和不同的人──你誕生在我們村莊也是百年不遇,而我們卻掉以輕心地把你當成了和我們一樣的人,我們中間怎麼會不出現貌合神離和同床異夢呢?這就是我們雖然和王喜加表哥生活在一個時代共同在一個村莊裡相處了幾十年,而實際上我們水火不兼容的原因。雖然生活在一起,但早已心身分離──我們之間的心身分離,就帶來了你本人的心身分離──離他距離最近的王喜加老婆就是我們人群中的代表。在她在1989年去世的時候,王喜加又喝醉了──站在老婆墓前發表了一句談話──從這句醉話中──這也是格外清醒的話了──現在我們可知道了──就可以清楚地看到這一點。發表談話之前,王喜加表哥還像別的酒醉時一樣傷心地大哭了一場呢。哭完,才喃喃自語地說: 「墓裡埋著的,原來是一個和我毫不相干的人!」 而當老婆生前,他們兩個人在一起是多麼親密無間和相敬如賓呀。兩個人從一而終地生活了一輩子,相互之間從來沒有紅過臉和吵過架。當時聽到這話我們大吃一驚,我們胡塗和膚淺地像聽到他別的醉話一樣一廂情願地認為他這時說的是胡話,是氣胡塗的話,是酒醉的話因為他和墓中人的親密才物極必反說出了這樣痛心傷骨的話,就像我們對著親人才會毫無顧忌地大罵一樣──你這挨千刀的,怎麼撇下我就走呀──現在看,他這貌似胡塗的話,恰恰說出的是他心裡的真言啊──看似窮凶極惡,恰恰是輕輕的絮語。他當著我們的面這麼說還是看得起我們。老梁爺爺,不管你當年怎麼威風八面怎麼對我們進行血淚提醒對村莊的開創起著多麼大的作用,你的後來者王喜加表哥對村莊是多麼地不在意和將村莊搞得多麼地民不聊生和國民經濟到達了崩潰的邊緣,但是我們還是要說,在內心的極品上和性格的偉大上,你還是比不過後來的1969年的王喜加表哥呀──你們的主要區別在於:老梁爺爺不管說什麼還是一個和我們一樣的正常人你的殺人放火和動不動就埋人將牛力庫老奶鮮血淋漓鞭笞致死還只能說是一種異樣的特徵和標誌,而我們的王喜加表哥生不逢時也正是生逢其時時勢造英雄地一躍而起和徹底墮落就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不正常者了。──歷史上哪一個偉大的君主又是一個正常者呢?如他神經正常就不是他而是我們了,而我們恰恰是我們不需要的我們需要的是他──所以他的出現並不僅僅是他自身能量的爆發還是我們對於時代的一種要求──當世界上缺少王喜加和女兔唇讓我們思量和百思不得其解一直到要痛苦得自殺的地步我們還要感到不舒服呢──你們就是我們的精神鴉片。──而王喜加表哥的悲劇僅僅在於他的以小做大──他僅僅當著我們村莊的一個支書,這時他怎麼會不想念偉人呢?──這時小劉兒的話也突然顯示出它本來不曾具有的意義呢──從這個角度說,王喜加表哥也許真是生不逢時呢。我們能在一個村莊裡於冥冥之中尋找到他說起來也是一種歷史的機遇和幸運呢。這時我們就可以把王喜加表哥站在他老婆墓前說的那句醉話具體解釋和延伸為: 你的悲劇在於,你是和俺表哥過了一輩子,你是和一個男人過了一輩子,但是你從來沒有和王喜加過過一天。 這時我們就覺得他不但說的是表嫂,也同時在說著我們。在他的一生中,不管是表嫂還是我們,對於他都不過是一個物存罷了。他對世界的愛和恨、親切和厭惡──這些大而無當的一切──無處發洩,最後只好無可奈何地落腳到我們和表嫂身上罷了。從這個意義上來說,親愛的表嫂,你還替我們擔著干係呢。你竟代表著我們和他在性的問題上相處了一輩子。當你舉案齊眉無風無火地和他生活了一輩子的時候,誰知道恰恰是苦了你的一生呢?在你的生前我們從來沒有意識到這一點,當我們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你也已經去世十來年了──你在土下的靈魂都不得安寧。當我們和你在他眼裡沒有什麼區別的時候,我們像劉老坡針對他的黑棉襖一樣各人只能顧住自己從來沒有對整體進行過考察;當我們一步步失去對整體覺悟和關心的時候,我們每個人都給了王喜加以可乘之機──於是我們就被他各個擊破最後整體倒是砸到我們每一個人身上。僅僅因為你離他距離最近,所以你就承擔了更大的責任和干係。一開始我們還以為這談話針對你一個人──我們還因為逃出他的語意圈有些沾沾自喜,現在我們才知道當時在墓前就被他一網打盡。接著我們又想起王喜加在表嫂沒死之前說過的幾段話──當時我們聽著同樣覺得沒頭沒腦是一另段醉話,現在想起來也是他思想系統中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真理了。一次他沒頭沒腦地說: 「不管是對你還是對他,單憑感情用事是不行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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