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三九五


  當然真是這樣也就好了,問題是30年後我們對王喜加表哥複雜和深奧的內心還是放心不下──我們一定要找到那複雜和深奧的迷團──這時我們又成了面對面包渣的白石頭了。親人,說是放得下,還是放不下;你們能放下,我們放不下──這就是我們和你們的區別,這就是芸芸眾生和高高在上者的區別。你們對於一種當時是只顧當時,你們都是把當時做好了再說將來,我們嘴上能在當時先顧住自己再說,但是我們對未來和問題的底蘊──如果我們不知道還好一些,一知道就成為我們擔心、擔憂和恐懼的開始──我們還是放心不下做不到先顧住自己毫無負擔地把當時先做好再說──現在我們放心不下和想追尋的就是:既然王喜加表哥在當時的日常撇下了我們。那麼他在當時和日常都在思考些什麼高邈深遠的事情和問題呢?你從來沒有將我們放到心上,那你心裡放的到底是什麼呢?──當然這個時候我們又覺出自己當年的膚淺和短視──30年前該弄清這一切的時候,我們對這一切毫無察覺;30年後想弄清這一切的時候,一切又時過境遷我們的王喜加表哥也已經老了和患了老年癡呆症了。對於一個患了老年癡呆症的人,如果你去追尋他似水流年的生活細節還好一些,這些外在的東西還有據可依,現在你要追尋他30年前飄忽不定的思考和感覺,就像捕捉30年前的一朵流雲一樣比登天還難。想法固然都附在物質上,但是一種物質發生物理變化能折射出多種想法,何況他看著這物質他的心並不一定在這個物質上呢;如果他是一個平常的人我們還可以將心比心,他幾十年高高在上最後就成了生活中的一個符號和象徵,現在你到飄忽不定的符號和象徵中去追尋他流雲一樣的思想的足音──不是足跡──,得出來的一切怎麼能會不是一種猜想和假設呢?──你還是沒有找到回家的路。──王喜加表哥,你給我們出了一個大難題。──從這個意義上說,已經患了老年癡呆症的笑眯眯的仍對我們不管不顧的你,還是沒有百年之前不斷對我們進行具體的血淚提醒的老梁爺爺顯得親切和平易近人啊。老梁爺爺,當你青春年少的時候,你是一個上馬殺人的土匪,當你成為老年的螞蚱時,你還原成一個下馬買鹽的老漢,你怎麼能料到你的將要和你平起平坐的後人會是一個笑眯眯的蒸不爛的煮不熟的銅豌豆呢?──你能開創一個村莊,但你不能預料你的後人──偉人很難料到自己的繼承者是一個什麼東西,恐怕也是一個世界性的規律吧。──從這個意義上說。我們的劉老坡舅舅在過了三十裡坡針對自己的黑棉襖說出的那句真情實感的話:

  到了這種時候,我只能顧住我自己

  是一種多麼精闢和深刻的見解呀。──王喜加表哥,當時你腦子裡到底在想些和飄忽些什麼呢?30年後你已經不是支書,村裡換成另外一個和你截然不同的人當村長,一次我從都市回到村裡──剛剛受到女兔唇信的打擊,我們各懷心事心事又截然不同,當我向你提出這個問題的時候,你倒是喃喃自語地在我面前發表了一句言論。但是──當時我只顧聽著這話看它對於解決我和女兔唇的危機是不是能有啟發──當一個人陷入絕境的時候,任何人發出的信息都是他如獲至寶的救命稻草──我就是忘了當時針對你這些看起來也並不怎麼癡呆嘛的言論再對你本人進行一些分析和調理。你當時行走和思考的語言主要有:

  「想來想去,手裡也沒有幾張好牌。」

  這話說得是多麼地好呀。當時我尋找女兔唇信中的芥蒂也是這樣。而且還不單是自己手中沒有好牌的問題,別人手中的牌整個牌的形式和莊家在哪裡我都不知道。但我從你的話中突然明白,原來我們所處的世界,也是可以用一個牌局來觀照的──30年後另一個自以為偉大的朋友常常告誡我們:你總不能沒有一個觀照;大象和鼴鼠是近親,不知鼴鼠,何論大象?說的也是這個意思。雖然你們在世界上並不認識,但是你們在對世界的認識上殊途同歸。就像我們對於黑棉襖的認識最後和劉老坡殊途同歸一樣──當我們回到童年的故地,雖然我們知道曾有一片領域和感情丟在了那裡,但是我們還是任它在那裡自生自滅無功夫打撈──因為我們只能顧住匆匆忙忙的現在──當我們需要寧靜的時候,我們就回到了過去;當我們需要匆忙的時候,我們就回到了現在──劉老坡舅舅披著自己的黑棉襖在冷風中對別人說:「事到如今,我只能顧住我自己。」──事到如今,我們只能顧住今天不管過去,我們只能顧活不顧死。沒有觀照就沒有進步,沒有對比就沒有高低,不臨山不知山高,不臨水不知水淵,不深入王喜加就不知道王喜加想的是什麼──可當你臨到王喜加的時候,你為顧住女兔唇腦子中哪裡還有王喜加呢?──本來你通過老年的王喜加還可以順滕摸瓜尋覓出30年前他腦子裡飄乎的到底是什麼──雖然一切有可能失真,就像我們任何人說起過去的青春往事難免有些誇張和創造的成分,但是你畢竟還能摸出一個大概和模糊的方向──往事和飄乎雖然失真,但是他此時此刻的表演總是真實的吧?──但是這樣一個模糊的機會,也被你因為女兔唇近在咫尺地給放過去了。你明明聽到了他關照世界的話,但你當時沒功夫和心思深入他話的語境和延伸的神經,現在當你想深入的時候,那話的口吻、氣氛和語境因為時過境遷也無從打撈了──那話的本身對於現在也已經成了往事在你重提它的時候也會出現創造和誇張了。這時我們對王喜加飄乎的考察就有了雙重的誤會和偏差。我們似乎摸著了王喜加,但我們摸著的是王喜加雙重的影子,就好象我們和一個人在一起呆的時間長了,我們摸著他的腿,就跟摸著自己的腿差不多,我們在意識上已經沒有任何感覺,但我們在理智上還明明要說他是我們的親人一樣。──想來想去,手裡沒有幾張好牌。──現在我們能夠拋開女兔唇了──我們接到了上帝的電話──從這個意義上說,我們又是多麼地對不起王喜加表哥,本來你和女兔唇不相識,卻因為白石頭的個人煩惱讓你跟著吃了掛落──當他聽著你的話想起女兔唇的時候,其實他在內心已經把你給出賣了──也正是因為這樣,當年你當支書高高在上的時候整天與我們耳鬃廝磨而你的心從來不在我們中間也是完全應該的──30年後我們才跟你打了一個平手或許30年後白石頭這樣做也是心靈感應地受到了你當年的啟發?──30年後白石頭面前也是人來人往啊,但是他面對著我們也像面對著你一樣他的心並不在這裡和中國而在巴黎;他的心並不在我們身上而在女兔唇身上,這才有了麵包渣和芥蒂的苦惱呢。──為了這個,白石頭甚至有些洋洋自得起來,原來他和30年前的王喜加表哥一樣,也是一個高高在上的人。苦惱證明著偉大。糾纏證明著智能。──但是,當你不在我們身邊的時候你知道你的心在巴黎,那麼當王喜加表哥當年不在我們身邊的時候,他的心又在哪裡他的飄乎又是什麼呢?對女兔唇的苦惱因為上帝的電話你已經得到了解決顯得一身輕,現在讓你深入王喜加你到哪裡去找另一個上帝呢?還會出現一個意外嗎?──這時意外果然就出現了,又一次解白石頭於倒懸和水深火熱之中。焦頭爛額之日,就是奇跡出現人間之時──白石頭過後又得便宜賣乖地說。但是這次來的不是上帝,而是也已經患了老年癡呆症的髒兮兮的小劉兒。──說起來他也是我的前輩呀,當我在村裡找不著人說話鬱悶和憂鬱得都想自殺的時候,我只能把他看成一個遠方來的朋友聽他在那裡瞎嘮嘮了──對他的接納和愛護表明著我對他的更大厭惡──也只有到了這個時候,我才高處不勝寒地豁然開朗地理解了當年的王喜加。重新尋找王喜加當年的飄乎──而且影子是雙重──並不是患了老年癡呆症的小劉兒所能勝任的,但是正因為他的癡呆和固執,他的喃喃自語和胡言亂語就對我有了啟發。瘋子一樣的思維,就需要瘋子一樣的人來把電話接通。我們的討論馬上就進入了正題。聽了我對情況的陳述之後,小劉兒把著自己的山羊鬍子,馬上斬釘截鐵地說:

  「我知道當年的王喜加表哥在想什麼了。」

  我問:「想什麼?」

  小劉兒:「既然他說到了手中的牌,那麼他肯定在想著一個牌局。」

  這話等於沒說。我一下就洩氣了。誰都知道他在想著一個牌局,但是這個牌局意味著什麼,才是問題的關鍵呢。──這時小劉兒也發現了自己回答的匆忙和膚淺,又在那裡努力思索。突然又是一陣激動,把著我的手說:

  「既然說打牌不是想牌,那麼肯定就是想一個人──就像你想巴黎不是想巴黎而是想女兔唇一樣。」

  我問:「那麼這個人是誰呢?」

  小劉兒:「你剛才在文字中已經聯繫到了老梁爺爺,我覺得也在道理,那麼就一定是想老梁爺爺吧。」

  這話也等於沒說。你只看到了他和老梁爺爺的相同,你卻沒有看到他和老梁爺爺的不同呢。我已經準備把小劉兒送回去讓他上山放羊了──這時小劉兒也是急病亂投醫,也是饑不擇食和慌不擇路,又在那裡努力掙扎著崩出一句:

  「既然不是老梁爺爺,那他就一定是在想著當時的世界偉人了──再無法出其右了!」

  這樣的回答,卻讓我吃了一驚。但也讓我豁然開朗呢。是不是在想著當時的偉人呢?他們倒都是些高處不勝寒的人。就像他跟老梁爺爺一樣。但接著我又想,雖然都是高處不勝寒,但是一個村裡的高處,比起當時的世界,畢竟有天壤之別呀。他跟偉人又不在一起生活──雖然生活在同一個時代──這是和老梁爺爺的不同──但是他跟偉人連一根煙的交情都沒有,想有什麼用呢?偉人在人民大會堂舉行宴會,也不會帶上他呀。想也是白想。想一回兩回可能,但是整天沉浸其中,想得多了,他自己怕也覺得沒有意思了吧?於是我興奮過後,又斷然將小劉兒的結論給否定了──甚至因為剛才的一時上當還對他有些氣憤呢。但他還在那裡極力掙扎和挽回呢──他頭腦裡出現一個前所未有的想法也不容易──:

  「正是因為白想,他才在那裡不斷地想呢。近在咫尺的東西誰也不會想──這也是他拋棄我們的原因,偏是那些吃不著和摸不見的東西才在那裡抓耳撓腮呢。偉人當然一輩子不會想起我們的故鄉還有一個王喜加,但正因為這樣,他才想著偉人呢。」我剛要插話,他又找到旁證說:

  「當時的1969年的小姑娘,哪一個人心裡不想偉人呢?──有多少人叫艾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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