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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四


  劉老坡:「當時我說──甚至我還幸災樂禍地點上一袋旱煙──:該帶棉襖的時候你們在那裡逞能,現在我就一個棉襖,只能顧住我自己!」

  這才是當時真實的劉老坡呢。當時的風涼話說得並不怎麼高明──你這句話並不幽默──但歷史上的劉老坡和他的黑棉襖,卻戴著漂浮的超升和光環,永遠照耀著我們的村莊。──雖然是一種誤會,雖然是一種虛飾和誇張,但是這才是我們歷史發展的需要呢──這才是群眾的創造呢,這才是歷史發展的動力呢,這才是歷史唯物主義和歷史辯證法的體現呢──這也才是劉老坡的黑棉襖和王喜加表哥通過日常看戲、喝酒、說話、對我們和他老婆的態度就把握了整個世界所相通和相連的地方呢。

  王喜加表哥是我們村的支部書記。和當年的老梁爺爺一樣,他在村莊一直是一個高高在上的人。他從來都是一個主角──這是他和劉老坡在劇中的區別。劉老坡時刻都想著王喜加,而王喜加在腦海裡一個月也不一定能閃回劉老坡一次。就算後來因為黑棉襖事件劉老坡的社會地位在村莊裡有所竄升,王喜加也看在眼裡和記在心裡,但那只能增加他自己對世界的附著和預見──他重視的只是一個事件,而事件的主角劉老坡在他心目中跟過去的不閃回並沒有太大的區別。知道是怎麼回事,這種把戲是我玩剩的──他甚至會這麼想──這時我們的劉老坡舅舅的一切輝煌、矯情、虛飾和30年後的幡然醒悟,都顯得有些可憐了。後來劉老坡不就果真成了一道閃光,從村莊上空轉瞬即逝了嗎?有和沒有,又有什麼區別呢?──他腦海裡時刻想著的,卻是百年之前的老梁爺爺──這和劉老坡的層次又是多麼地不同啊──雖然他們並不相識在時空上從來沒有過交叉並不生活在一個時代和社會制度下,但是他對他的思念和回想,卻比眼前活生生的所有人──不僅是劉老坡──還要更多一些呢。但是他在對待世界的態度上又和百年之前的老梁爺爺是多麼地不同啊,他沒有老梁爺爺當年對村莊的深入溫情和仇恨,對人們以牙還牙和展開的一幕幕對人們的血淚提醒,而是對1969年──我們充滿感情的年頭──和村莊的一切都不以為意。──這是他和老梁爺爺的最大不同,而當時我們還認為他和老梁爺爺沒有什麼區別呢。他的不以為意並不表現在我們當面,他的當面和老梁爺爺的當面看上去沒什麼區別,而在他的內心,卻開始和老梁爺爺分道揚鑣──這是我們在歷史上受他迷惑的根由。他是一個愛把自己大手上的灰塵抹到別人身上的人。每當他手上有了泥和有了塵土,而你又與他巧合和相遇,他就會假裝親熱地走到你面前──他是我們村莊的支書啊──他掌握和支配著我們的命運啊──俺爹的轉正表上就需要他蓋上紅牙牙的印章──開始用手摟著你的肩膀和後背──你以為他真在那裡跟你親熱呢,其實他只是為了把自己手上的泥土和灰塵抹在你後背上。──當老梁爺爺對我們進行血淚提醒的時候,他只是把自己手上的灰塵抹在我們的肩上──雖然程度比老梁爺爺膚淺,但是手段比老梁爺爺惡劣。──從他們對待自己老婆的不同態度上,也可以看出這一點。──他們在對世界輕重緩急和什麼是重大問題的看法上是多麼地不同呀。而他們統治的正好又是同一個村莊。於是我們輕重緩急的步子,一下子還有些不好調整呢。老梁爺爺細緻而深入,王喜加表哥飄忽不定;老梁爺爺能和我們同甘共苦,能和我們一塊推著鹽車周遊世界──當我們堅持不下去的時候他還一個人推著鹽車在世界上深入──他時刻走在我們隊伍的前面,我們無時無刻都感到他的存在對我們形成的威脅我們在對他的恐怖中就深刻地體會到他對我們的親切和溫情──我們對他放心不下一見到他鐵一樣的面孔就像白石頭看到女兔唇信中的麵包渣一樣惶惶不安,我們不知道我們中間產生了什麼這個芥蒂又在哪裡,所以當我們沒有見到他的時候,由於這種不放心就更加擔心──不放心也說明著我們對某種事物的思念啊,一日不見如隔三秋──我們對老梁爺爺的思念無時不在,就是在他死去多年之後,他的陰魂還籠罩在我們的頭頂;而王喜加表哥雖然也和我們相處了幾十個春秋,雖然我們每天都能看到他,聽他在那裡說話和看著他的嘴在動,他也像老梁爺爺一樣高高在上,但是30年後我們突然感到,他在和我們幾十年的相處當中,原來對這生活從來沒有沉浸過;他在我們身邊,但他的心從來不在這裡;看著他在和我們說話嘴也在動,其實他在想著別的事情──當時我們是多麼地膚淺呀,我們卻把他的這種飄忽和不定當成了言外之意和弦外之音──現在看,它就不單單是一個言外之意和弦外之音的問題,它還牽涉到一個他不在我們身邊的大問題。他看著是我們中間的一個,其實他不和我們呆在一起──看著是夫妻一場,其實一輩子沒有性交──他和白石頭對女兔唇信中芥蒂的尋找正相反,他從來沒有將我們放到他的心上。他可真是高高在上。他從來沒有和我們一塊推著鹽車周遊世界──就是推著鹽車和我們走在一起,他也並不在鹽車上和我們相交。我們看到他迷離的眼光,我們看到他變形的面孔,我們看到他在說話和嘴在動,但是,他突然就和話題毫不相干地「撲哧」一笑或是「唉」地一聲歎了一口氣,我們就知道他的心並不和我們和話題在一起。他在推著鹽車的時候就離鹽車更遠,他越是在愛護和關心我們,就對我們更加厭惡只是用這種反向的愛護和關懷來減少我們對他的麻煩。他和我們的最大區別是他走到天際的盡頭能大哭而返,而我們進入岔路和歧路卻找不到回頭、回去和回家的路──因為他跟我們在一起的是他的身,現在尋找回去的路就是尋找他留在原地的心;而我們身子出發的時候也同時帶上了心,現在我們到哪裡去尋找呢?──問題的關鍵在於:他從來就沒有跟我們上過路。1969年我們對於世界和王喜加表哥的認識是多麼地一廂情願相互之間存在著多大的誤會喲。而王喜加表哥卻讓這種誤會在歷史上謬種流傳而不加以矯正,恐怕也像他在日常生活中對我們的愛護和關懷一樣,是一種更大的對我們的蔑視吧?他已經到達了和我們沒有什麼好說說也說不清楚的地步於是也就不和我們說也不和錯誤的歷史爭論了。錯還能錯到哪裡去呢?看著他在村莊裡行走,其實他考慮的不是我們的村莊;看著他在關心我們的日常和存在,其實他已經拋棄了我們獨自走進了他的內心世界。他在不拿我們當回事的時候,他怎麼能拿我們的村莊當回事呢?他在不拿我們和村莊當回事的時候,他怎麼能拿我們的日常和存在當回事呢?他對我們和村莊所做的一切原來都是在應付──當時我們還蒙在鼓裡呢。當我們和他一起坐在那裡聽戲──是他把劇團叫過來的,是他給我們帶來了歡樂──的時候,我們還真以為他在那裡聽戲呢──不是明明看著他對劇情也很投入坐在前排隨著劇情的變化在那裡「嚶嚶」而泣或是撫掌大笑嗎?但是30年後我們才知道,在這戲的背後,原來還蘊藏著他那豐厚和幸酸的心──戲中還有一個我們從來沒有跨入的門檻──他和我們根本不是一類人,他心靈的電話線所要接通的是老梁爺爺──如果這個時候我們再重新來考察聽戲的話,而在歷史上許多偉人聽戲的時候,往往就是刀光劍影和血濺荒丘的開始──大軍已經行動了,你的聽戲就成了對敵人的一種迷惑。看著是聽戲,其實劇場之外正在發生著改變世界和民族命運的大事。戰爭開始了,兵諫發生了,從此世界就改換個模樣或者什麼也沒有改變就成了白茫茫大地都乾淨了──這時的王喜加表哥和這些歷史上的偉人的區別僅僅在於,這些偉人都生逢其時如願以償聽戲的時候真讓世界發生了戰爭和兵諫,而我們的王喜加表哥生不逢時他聽著戲只能讓一股憤怒的烏雲在內心裡翻滾。這才是我們的王喜加表哥在日常聽戲的日常和人生中存在的最大痛苦呢。當他聽戲就真的成了聽戲之後──他也是欲哭無淚呀,他也是報國無門呀,你還能指望他對我們這些芸芸眾生會有什麼關懷和思考呢?他自己如山的痛苦還排解不開,他是一個在出發時候忘了帶棉襖寒風起了連自己都顧不住的人──從這一點出發,他又是一個連劉老坡都不如的人──你怎麼還能指望他來顧及我們呢?當他顧及不了我們的時候,他除了對我們做出愛護和關懷的舉動──除了更接近我們還對自己有些麻醉,別的還能做些什麼呢?面對周而復始的村莊的漫漫長夜,他突然會有一聲深長的歎息──當時我們和他的老婆還不理解,現在看起來就毫不奇怪不可理解的倒是我們了。從這個意義上說,30年前不管他對我們採取什麼態度,錯誤都在我們而不在他。這時我們倒能把他當年對我們的愛護和關懷當成愛護和關懷本身了。當我們還是一群小搗子的時候,王喜加表哥橫披著棉襖從一群紅紅綠綠的豬狗和我們遊戲圈中穿過,當我們膽怯地與他打招呼的時候,他和面孔嚴肅令人生畏的麻六哥和牛三斤可不一樣,他沒有對我們幼稚可笑的遊戲視而不見,而是看著我們的遊戲和藹親切甚至是由衷地說:

  「好,真好。」

  「你們玩得可真有意思。」

  「你們可真行。」

  甚至:「你們玩得比我強多了!」

  ……

  接著我們倒是看出他有些悵然若失不知自己身在何處的樣子,就像我們到了歧路上找不到回家的路一樣──這時我們倒是對他產生出些許愛憐和同情,就像我們在集市上找到了失散多年的兄弟一樣──我們的眼中想冒淚,我們想上前拉住他的手重敘親情──但是還沒有等我們做這一切的時候,他的臉突然又像麻六哥和牛三斤一樣嚴峻起來,他突然想起什麼,又拋開我們邁開大步朝我們沒有預料到的方向走去。我們已經伸出的手,倒被他尷尬地晾在了那裡。這時我們才體會到,我們永遠不要想在王喜加表哥身上再找到我們熟悉的老梁爺爺的身影了──30年後我們甚至想──這時就有些恐懼了──如果是王喜加表哥在前而老梁爺爺在後,世界又會是一個什麼樣子呢?是不是就會更加混亂當然也就更加清靜呢?當時王喜加表哥對樣板戲的張羅是多麼地積極呀──當我們還沒有認清這戲的內涵時,戲的歡樂就是歡樂;當我們認識和理解王喜加表哥之後,我們又覺得這歡樂也像劉老坡的黑棉襖一樣有些廉價和貶值──沒勁。從客觀上看,如果沒有當時的王喜加表哥,就沒有樣板戲在我們村莊和我們歡樂上的落實──如果換一個人,誰知道你們在其中要夾帶什麼和多少私貸呢?當戲就要開場大幕就要拉開我們在台下大呼小叫的時候,當我們在幕後和野地裡對女演員解手擔心的時候,當我們回想起當年的無窮的毫無負擔的歡樂原來都是別人給我們帶來的他們還心不在意其心並不在這個地方的時候,我們只能像過了三十裡坡的劉老坡對於自己的黑棉襖說出的那句他後來交待的帶有真情實感的話:

  不管是當時還是現在,我們都只能顧住我們自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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