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三九一


  ……於是白石頭最後就沒有自殺──沒自殺並不是白石頭通過米粒、菜幫和菜葉尋找到了信中的芥蒂,信中的芥蒂並沒有找到;沒找到並不是他半途而廢到麵包就停止了,麵包之後,他也翻找了米粒、菜幫和菜葉──但是當你把箱子裡所有發毛的東西都倒出來的時候,各種毛髮的東西雜在一起你就更不好翻找了。過去的線條和思路,重新進行了雜交。記憶像舊物中的蟲子一樣隨著翻出的雜物在到處亂爬。面對著遍地亂爬的蟲子,白石頭大叫一聲離精神崩潰只差一步之遙。但歷史既然降大任于白石頭,雖然也苦其心智和勞其筋骨,但歷史並不想在這裡將他像用鞋底抿蟲子一樣將他抿掉──流出一灘多麼清澈的綠水啊;這時歷史又拍了拍白石頭的肩膀感歎說:看來你真是一個老實人呀,你真是一個好孩子呀,大江大海我不折騰你,小小陰溝我讓你喝個肚圓──多少英雄毫傑,大江大海他都蹚過來了,不都是在小小陰溝裡英雄氣短?──你也不是孤立的。我這樣折騰和絞榨你也只是為了給你提個醒:對世界萬物的分析和深入,一切還是從自誤入手吧孩子,一切都不要大意,一切都不要心存僥倖;翻遍舊物還沒有找到頭緒並不怪你,而是頭緒根本不在舊物之中。就好象你跟你一個妖怪打了半天發現妖怪並不在你所處的人間而是天上掉下來的一根拐杖罷了一樣。芥蒂在哪裡?芥蒂並不在麵包、米粒、菜幫和菜葉之中,也不在信中或中國和巴黎,也許這個芥蒂並不存在而是你自己製造出來的,也許這個芥蒂確實存在而不是你現在的感覺和能力、思維和科技所能發現的。芥蒂感覺的存在,稀奇古怪的想法和突然的一種傷感和恐懼,突然的一種茫然和猶豫,並不是我們內在和外在的原因造成的,它永遠超於時代和我們的感知水平,表現出來也許才是我們經常說的恐懼?將你的芥蒂和擔心從舊物中翻找一遍而一無所獲,你這種做法的本身已經在謬誤的道路上走得不近了。你已經開始在你的岔路上挖掘自己的墳墓比起這一點你提前自殺說不定還要好一些?那起碼說明你還有一種自知,你還知道自己已經誤入歧途──同時它也說明行動十有八九是錯誤的,就好象人生不如意事十有八九一樣而我們的行動鑽入謬誤也十有八九。一切的言語和行動都受當時氣氛和時間的影響,我們都有討好和迎合氣氛和時間的習慣。信是一時的情緒和衝動之作,當你面對信的時候其實面對的是一個已經逝去的不存在,你還明知故犯地把這不存在當成一種真實,對著這不存在和虛假來抒發自己的情感和對應,這時你的對應不也顯得有些荒唐和可笑嗎?──何況你的對應也是一時的情緒和衝動呢。──雙重的鏡子映照著誤會的面孔,來往穿梭以至無窮,哪裡還有真實的她和真實的你呢?哪裡還有真實的芥蒂讓你尋找呢?──從這個意義上來說,中斷和停頓,往往離兩個人的岔路還要更近一些呢──但是我們的白石頭在此之前並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也沒有意識到歷史,當他面對著和女兔唇通信中斷的時候,他還在那裡碾轉反側和把小局當成大局──他忘記目前還有多少大事等著他處理呢,他忘了我們還有多少人的命運掌握在他的手中呢,他倒在那裡對一個小節放心不下於是這小節就真的被他弄成了大局如果我們不跨越這個大局就走不到真正的大局和歷史之中──於是他和女兔唇私人通信的中斷就成了我們所有鄉親為之煩惱的主要生活內容了。當我們看到白石頭在那裡放心不下,我們也一齊跟著他在那裡焦急和放心不下。我們甚至想發動大家一齊來幫白石頭在舊物中尋找;能早一點找到他們之間信的中斷的芥蒂──雖然我們和歷史一樣知道這是永遠尋找不到的──白石頭就可以有信的開頭和檢討的開始,我們不就和白石頭一塊走出這誤區和岔路重新踏上我們的康莊大道了嗎?──同樣,雖然我們知道信的中斷往往比不中斷還要更接近世界的本質和真理,就好象我們在生活中什麼都不說往往比滔滔不絕還要更接近世界的本質和真理一樣──本來我們離世界的本質和真理只有50裡,滔滔不絕的結果,會使我們後退本質和真理100裡──我們知道信的中斷和放棄比對舊物的尋找──這種無謂的努力──更能改善白石頭和女兔唇的關係和他們的通信,他們什麼都不通和什麼都不寫才是世界上更好的通信,不通信才能證明你們的感情──雖然你們過去有過諸如麵包和麵包渣、米粒和飯粒、菜幫和菜葉的種種誤會,但正因為這樣,你們現在什麼都不通不就證明你們的一切改正和重建了嗎?不就證明你們重建的情感是千言萬語都說不盡的嗎?──雖然我們知道這一點,但是我們因為目前的利益和為了使我們早一點走出誤區踏上康莊大道,我們還是趕緊集合起來與白石頭站到了一起。──但是,真等我們集合的時候,我們才發現,要把一個個在各自岔路上已經走得不近的人們回頭集合在一個十字路口上,實現起來也和說服白石頭一樣困難。這個時候我們才知道我們和白石頭沒有什麼區別。當我們在責備別人的時候,我們本身也在誤區之中。我們每個人都已經走得太遠了。

  當我們想回頭集合的時候

  我們已經找不到回去的路

  一切都木已成舟

  讓我們怎麼還原根深葉茂的大樹?

  一切都生米煮成了熟飯

  讓我們怎麼還原成那甩手無邊波浪翻滾的稻田?

  我們都已經患了老年癡呆症了

  讓我們如何再回到黃口小兒呢?

  於是我們只好象兒童一樣喃喃自語

  我們只好在麵包渣和米粒的舊物裡極力翻撿

  ……

  這時我們連幫一下白石頭都不可能了。我們站在各自的岔路上面面相覷。我們不知道事情會是怎樣一個了結。這時我們才感到當你走到天地的盡頭能仰面大哭駕車而返是多麼幸福啊,因為你還知道回去的路;而我們卻只能停留在自己的岔路上嚶嚶而泣。當然,我們從歷史經驗又知道,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事情總要有一個了結,上帝總是在不經意的時候出現,當我們對一切都無能為力的時候,也就是上帝和歷史出現的時候;當我們嚶嚶而泣找不到回家的路的時候,這原地踏步和嚶嚶而泣的本身,就已經把自己的一切煩惱和不可知交給了上帝和時間。當我們的白石頭和我們的全體都找不到回家的路和找不到和女兔唇通信的芥蒂的時候,上帝和時間也就毫不失約地走到了我們面前。是你,唯有你,上帝,才能將我們這群在歧路上嚶嚶而泣的羔羊給解救出來,雖然我們轉頭就背叛上帝以為是自己從岔路上又回到了康莊大道──我們覺得自己又從局部回到了整體,又從枝葉爬回了主幹,一切都解決了──你可知道這解決的本身是不是在另一條歧路上越走越遠呢?說不定你的回頭就是一種倒退呢?但是當我們和上帝和時間又一次重逢的時候,我們看到白石頭信的危機也是我們的危機被上帝暗渡陳倉之後,我們還是鼠目寸光地在那裡松了一口氣,接著就將過去的一切煩惱丟到了腦後。──白石頭的信的危機的解決並不是因為我們一起在信中、在字裡行間、在麵包渣裡、在米粒裡、在飯粒裡、在菜幫裡和菜葉裡找到了我們根深蒂固認為的芥蒂,而是因為在白石頭苦惱得真要自殺的時候──他已經將安眠藥和管槍給準備好了──突然接到了上帝的電話──而這個上帝的化身竟是女兔唇本人──她在電話中笑吟吟地說──好象世界上一切都沒有發生一樣地問白石頭:

  「親愛的白石頭,你想見我一面嗎?」

  白石頭誠惶誠恐地說:「我還沒有給你回信呢!何況我現在也去不到巴黎!」

  女兔唇:「我們已經不用通信了,你也不用去巴黎,因為我現在已經來到了上海。我離你只有幾步之遙。」

  白石頭急忙說:「那麼我們現在的問題只剩下:何時在上海開酒吧,對嗎?」

  女兔唇又笑吟吟地說:「酒吧也不用討論了,我的酒吧已經開好了,現在是請你來跟我喝一杯!」

  ……

  操你娘的!白石頭一下就癱到地上。暈眩過去,白石頭雖然感到肚子像被掏空一樣輕鬆──過去的一切芥蒂都不存在了,但是他也像肚子被掏空一樣感到失落。因為這一切掏空表明著:他過去挖空心思和費盡心機的所有尋找都是在瞎子點燈白費蠟。當我們知道芥蒂不存在了,漂浮不存在了,具象不存在了,麵包渣不存在了,米粒不存在了飯粒不存在了菜幫不存在了菜葉也不存在的時候,我們覺得世界也像我們的肚子一樣被掏空了──那我們和這個世界的存在還有什麼意義呢?就像一個和我們心存芥蒂的人突然遇到車禍,我們看著車輪下血泊中的他除了感到輕鬆之外,也感到一些失落呢。這個時候我們對一切的芥蒂和芥蒂的附著物麵包渣和那倒在車輪下的人是多麼地懷戀呀──就像懷戀我們的童年和少年一樣,它畢竟是我們生命記憶的見證。於是白石頭接到女兔唇的邀請之後,並沒有馬上趕過去與女兔唇會面。他需要在會面之前安排一段閑隙,好把他認為存在的芥蒂和嫌疑,漂浮和具象,麵包和麵包渣、米飯和飯粒、白菜幫和白菜葉把空間給重新填充起來──他在電話裡的推卻之詞卻是:

  「親愛的,我是多麼地想馬上趕過去呀,但是,這兩天我患了病毒性痢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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