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 |
三九〇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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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還是不對 是還是不是 開始還是不開始 行動還是不行動 死去還是活著 ……到底還是不是麵包? 到了最後,你甚至有氣無力地翻著白眼開始向我們求救了。你倒成了一個沒有主意的人。但是這個時候我們已經對你遠離。當你沒有遇到這種世界性難題的時候,你還身不在其位──你還沒有掌握著世界的發展方向和這麼多人──一個個還是熟人──生殺予奪的大權,當世界和眾人熟人和鄉親們親人們把一切交到你手裡的時候,你一下就感到高處不勝寒和偉人的孤獨了──你遇事無商量。你感到身邊沒有可說話的人。無人商量並不是找不來人到你跟前,你找小劉兒也好,你找老曹和老袁也好,你找豬蛋或是劉老孬也好,他們都會樂意做出前輩的樣子給你以指教,但是你又知道這些前輩的指教等於一切都沒有說或者說還不如不指教。因為已經退休的長輩們這時都患了喃喃自語症和老年癡呆症還在其次,問題是他們已經身不在其位,他們對你難題的思考和深入也只能按照他們過時的經驗在外圍打圈圈就像一條外來的狗在你家園的周圍瞎蹓躂一樣──它對環境和地理並不熟悉,接著它的吠叫怎麼能叫到點子上呢?好象他說明白了,其實還是不明白;好象已經深入了──這些長輩們處理起問題是多麼地駕輕就熟啊,但是他說的一切都是隔靴搔癢甚至是南轅北轍,就好象你一開始就覺得芥蒂產生于麵包其實產生於菜葉一樣──我們都圍繞在你的周圍,但是我們更加對你遠離。長輩們還在那裡滔滔不絕和誨人不倦呢。你聽著他的話看著他的嘴,──一開始覺得他已經深入出一個螺旋式的上升於是你們在一個制高點上有了會合,可五分鐘之後,你像當初懷疑自己一樣看出他的深入是離目的越來越遠了──原來他抓的也是一個麵包。但他還在那裡洋洋得意和吹鬍子瞪眼呢。他以為他又抓住了世界的根本呢。這個時候你才知道上面和下面是什麼關係了。他的得意在於他的重複,你的苦惱在於你深入的迷向,最後你們倒是在結果上再一次相遇,這才是讓你感到啼笑皆非的地方呢。──當然更讓你感到啼笑皆非的是,你在大風大浪裡都沒有翻船,在故鄉大的走向和把握上都沒有出問題,順利的把握了煤車和三礦,把握了花嫂和五礦,把握了春夏秋冬和引吭高歌,把握了老梁爺爺和他的鞭笞,把握了口號和麵瓜又把握了東西莊的橋──要說無可挑剔也不現實,歷史上哪一個偉人對於世界的把握是無可挑剔的呢?總能找出他的紕漏和缺點,總是人無完人金無足赤──但是在大的歷史走向上和每當歷史到了關鍵時刻,總是沒有出大的問題和紕漏,就好象一場盛大的宴會,開始之前和運行之中我們提心吊膽,等宴會終於結束了,人都散場了,桌子上就剩下狼藉的杯盤,這個時候我們終於松了一口氣,我們終於說──當然一開始還是很謙虛: 「還是有安排不周的地方!」 「總是有意想不到的紕漏!」 「生活真是遺憾的藝術!」 「不能否認,杯杯盤盤,出了不少的問題!」 「宴會進行中間,不管是菜或是酒水,熱呀涼呀,多呀少呀,還有對於來賓位置和發言順序的安排甚至對於邀請的遺忘,問題層出不窮!」 但我們慶倖: 「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 「什麼事情都有一個結束!」 「在大的方面總算沒出問題!」 「宴會進行中間,總算沒有出現停頓和冷場!」 「總算圓圓滿滿地給下來了!」 「還要怎麼樣呢?」 「可以松一口氣了!」 「可以打八十分了!」 …… 於是我們終於松了一口氣。現在白石頭在大的歷史運作和第四卷總體結構的安排上,他也是可以自慰和舉額稱慶的,從自行車煤車到東西莊的橋,一切都正常運轉下來了,中間沒有出現停頓和中斷,但恰恰在一個小小的陰溝裡,在一個節外生枝的和女兔唇的通信芥蒂上翻了船──本來有她沒她並不影響大的歷史結構和運作──本來她可有可無,她的橫插純粹為了在花容月貌的姑娘頭上再加上一朵裝飾花──誰知道最後主體和鋼架沒出問題倒是這個橫插和裝飾出了問題呢?──倒是在可有可無的幾封信上出了毛病、中斷和芥蒂呢?──你還費盡心機找不出這芥蒂的具象和漂浮。問題是當初你不招攬它也就罷了,既然兜搭了它現在中途放下又會出現整體的遺憾。本來沒這朵花也就算了,現在花兒出了毛病你粗暴地將花兒從姑娘頭上摘下來姑娘會如何想呢?杯杯盤盤雖然不影響宴會整體的進行,但是在宴會的大廳裡突然摔了一摞盤子也會破壞整體的氣氛呢──這時它就演變成了我們行進的一個障礙。不把這障礙推開,大軍就無法繼續前進。本來它不是全域,現在因為這停頓像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一樣它就成了阻擋我們全域的山峰這時它不就演變成全域了嗎? 我知道你是不重要的 但我在心裡放你不下 我知道你是局部 但我現在把你當成了全域 不管你是麵包還是米粒、菜幫或菜葉 麵包的深入就讓它白費吧 我現在重新撿起米粒 米粒之後菜幫 菜幫之後就是菜葉 我要索根求源和溯流而上 我要像梳頭發和翻毛根一樣翻遍大地 為了局部我要折騰全域 不管它宴會是不是開得下去 當然一想到米粒、菜幫和菜葉我也有些發怵 因為它們前邊也像麵包一樣有著多麼湍流險灘 正是: 路漫漫其修遠兮 穹廬之下 就剩我一個人在求索 就不能讓我收工嗎? 特別是當村莊出現炊煙和暮色之時 …… 於是,當麵包和麵包渣被白石頭自己──不是別人,別人在這裡沒有插足之地──否定之後,當他面前又重新擺上了米粒眼看著自己過去尋找麵包的心血付之東流現在為了一個米粒又要窮其心智和苦其筋骨重新尋找的時候,他不禁也有些委屈和畏難的情緒了。而且更大的擔心在於: 假如一切毛根都翻遍了,那個毛毛蟲不藏在這裡怎麼辦? 比這更可怕恐怖的是: 假如米粒、菜幫和菜葉都深入和翻遍之後,突然又發現芥蒂還存在於麵包怎麼辦呢? …… 這時白石頭才知道,不登其位不知其位之難,不吃鴨梨不知鴨梨的滋味,作為一個身居高位對眾人掌握著生殺予奪大權的人,作為一個革命先行者和道路的探索者,如果一場探索歸於失敗革命最後歸於流產,他在像潮水一樣湧向自己陣地的敵軍面前不將最後一槍留給自己不將手槍調轉頭伸到自己嘴裡扣動扳機還能有什麼別的出路呢? 這時白石頭連自殺的心都有了。 當然白石頭也知道,如果他現在自殺、臥軌和跳江的話,他在歷史上又會陷入另一個覆轍:他就真要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他跟牛根哥哥可不一樣。因為他在大局上是問心無愧的。他的跳江不是因為大局而是因為局部,不是因為宴會而是因為杯盤,不是因為信而是因為查不清信中的芥蒂產生於麵包還是白菜──如果你跳江之後,整體和大局的屎盆子可不就扣到你頭上了嗎?你不就成了歷史的替罪羊了嗎?不是大局也成了大局,不是宴會也成了宴會,不是因為信也成了因為信,過去的大局毀於一旦,第四卷難道再還到小劉兒手中讓他繼續操作嗎?──如此嚴峻的形勢而白石頭還沒有自殺,唯一的原因是他還在顧全大局──他不能讓牛根的悲劇在歷史上再一次重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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