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 |
三九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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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麵包渣和芥蒂退去之後,我們應該書歸正傳的說一下1969年劉老坡的那件黑棉襖了。當我們剛才在說著信和麵包渣的時候,其實我們要說的是劉老坡的黑棉襖;當我們說著劉老坡的黑棉襖的時候,其實我們要說的是就要到來的王喜加。──我們和王喜加表哥相處了那麼長時間,他最大的特點是什麼?──就是從來沒有把我們放在心上──這是他和我們的最大區別──而我們對世界上發生的一點一滴的往事又是多麼地關切呀──而這個緣起和對比是不是一定要追溯或後退到白石頭和女兔唇信的芥蒂上,倒是值得討論──但是從他對世界的態度上,從他對我們的態度上,從他對老婆的態度上,從他對玩笑和看戲的態度上,從他對喝酒和性的態度上,從他對他的信、落在他面前飯桌上的米粒、飯粒、菜幫和菜葉的態度上,我們還是有理由提出,他對於我們村莊的執掌,和白石頭對於第四卷的執掌──兩人在心理出發點上又是多麼地不同啊。現在將悖反的信、麵包渣、米粒、飯粒、菜幫和菜葉作為王喜加出場的一個前奏──讓它們搖著小手戴著面具出現在舞臺上,對於後來王喜加的米粒和菜葉的出臺又有什麼不好呢?──我們以為剛才對於白石頭和女兔唇芥蒂和麵包渣的尋找已經是枉費心機和瞎子點燈白費蠟,誰知道現在又被白石頭移花接木廢物利用當作他第四卷第七章的一個前奏了呢?──這時他倒沒有浪費任何米粒。為了填充他們之間的距離,他甚至還拿出了1969年劉老坡的黑棉襖,讓我們重新跟著焦急和尋找。本來往事已經成為行屍走肉,現在在前奏的引導下又重新登臺和捲土重來,在新的一輪演出中燁燁生輝和大發異彩。我們在選擇接班人的時候還不知道白石頭是這樣一個節約自己和世界的人──也是他在進行之中受到上帝的啟發吧──現在他開始從小處入手,連一個麵包渣、米粒、飯粒、菜幫和菜葉都不放過──直至劉老坡的黑棉襖──如果放到過去,我們會把這看成目光短淺和不著腔調──甚至在大而化之方面還不如白螞蟻呢──使我們感到慶倖的是,當時我們是多麼地胡塗呀,這種胡塗使我們誤選了白石頭現在就成了我們具有歷史眼光的一種體現──廢料就這樣成為歷史的珍寶。隨心所欲的自然一劃,現在就成了歷史的遺跡。歷史在哪裡?歷史就一定要在富麗堂皇的大廳邁步和掌管在衣著乾淨的人手中嗎?現在我們的白石頭從他的階級本性出發,就開始了小雞覓食認為歷史也在隨意的一堆雜草之中和一條地縫裡面。我們尋找歷史不用跑那麼遠的路,我們看我們的身邊也就夠了。尋找一下地上的麵包渣、米粒和飯粒、菜幫和菜葉,同樣能夠找到歷史的源頭。我們隨意拿出幾封信,就是歷史的檔案。我們運籌帷幄在自己的雞窩旁,同樣能決勝於千里之外。當我們騎著自行車要楔入街上人流的時候,我們不知道該把握一個怎樣的楔機;當我們拿著一件多年之前普通的劉老坡的破棉襖時,我們不知道怎麼讓它接通歷史──但是當把這一切放到白石頭手裡,短短的時間裡,他怎麼就那麼駕輕就熟和無師自通了呢?──一下就讓它們自然而然地排好了隊。白石頭,你幹得不錯。雖然我們也看到你在操作的時候有些膽怯和生硬、被我們的歷史和你自己的私生活折磨得就要自殺,最後問題的解決不是因為你的無師自通而是因為上帝的意外出現,但是我們對你這種回過頭來馬上廢物利用一點都不浪費我們和你自己情感的做法──一點一滴的情感都要滴落得恰到好處和能聽一個響兒──在王喜加之前楔入你的麵包渣和劉老坡的黑棉襖的舉動,還是由衷地欣賞和佩服。白石頭,接著說你的黑棉襖吧,我們心服口服地洗耳恭聽。 劉老坡的黑棉襖是對襟布扣,襖上已經佈滿了油漬。一件黑棉襖在生活中非常平常,但是就是這樣一件黑棉襖,在1969年一個特殊的歷史時刻,就被我們的劉老坡──也就映照出了白石頭吧?──推向了極致發揮出它最大的作用──事先劉老坡也沒有料到。一件棉襖不會說話,一件棉襖只是生活中的一個道具,但是到了非常時期,黑棉襖就像精靈一樣出現了超拔和飛升發出了它極品的光輝這時黑棉襖就不是黑棉襖劉老坡就不是劉老坡了。──原來他是一個挺有謀略的人。──雖然我們知道這是瞎貓撞上個死老鼠,但是當老鼠擺在我們面前的時候,我們就忘記了貓是瞎貓開始覺得不管白貓黑貓撞上老鼠就是好貓──這時它那只瞎眼倒被我們忽略了甚至我們覺得瞎眼也能照亮我們認識不到的盲區呢。這時劉老坡就不是盲目的突破而是在歷史的岔路口適時地將他平生的積累用力一擲,用他積累的爆發扇了我們──我們日常對他的看法是多麼地錯誤啊──一記響亮的耳光。因為一件黑棉襖,一下改變了一個人──同時也改變了大家──劉老坡登上了世界高峰──這時他的胸懷是多麼地開闊,會當淩絕頂,一覽眾山小,世界原來是這樣的,世界原來也是可以這樣的。過去覺得登上世界頂峰是那麼艱難──一輩子生活在別人和前人的觀念、習慣的陰影下,現在看跨出這陰影到達世界頂峰擁有自己的價值系統和看法也就是一步之遙和舉手之勞。單單因為一件黑棉襖就可以改變我們的世界。劉老坡過去算什麼?他在我們中間不過是一個道具和陪襯,當我們需要說到風雪的時候,他僅僅能腰裡勒著草繩在雪地上匆忙地走一趟;現在因為一件黑棉襖,他就成了影響戲劇結構和節奏的主角。過去覺得配角變主角是不可能的變換起來比登天還難,現在看也就是舉手之勞關鍵看你找沒找到自己的黑棉襖。這就是生活對我們的啟示。日常的黑棉襖普普通通,但是當這件黑棉襖被劉老坡加上預料的激素之後──從這個角度看,說劉老坡的黑棉襖是瞎貓撞上個死老鼠也是不對的,他還真是明明白白有事先的預料──黑棉襖的腎上腺就開始上升了,黑棉襖上就附著了靈魂黑棉襖中就飛出了雲霧和精靈,它就不是原來的黑棉襖而成了超脫凡俗之口和凡俗之心的特殊的棉襖。它對我們的戲劇和村莊就起到了轉折作用──而它的作用和影響,並不局限在它本身呢──正是因為它,我們才明白:既然一件事先預料的黑棉襖,能給人帶來那麼多飛升和轉折,那麼作為一個村莊政治家王喜加,怎麼就不能通過看戲、喝酒、談話、如何對待我們和他自己的老婆,來把握和運作這個世界呢?這時它的意義就不同一般了。就像黑棉襖上方浮著一個預料它馬上就具有靈魂一樣,當劉老坡浮到了王喜加和村莊的上空,我們的王喜加和村莊也開始在另一個世界的渠道裡飛升──不要小看激素的力量──一瓶普通的蒸餾水,往裡加了激素,蒸餾水就變成了起死回生的藥液;一群普通的群眾,給他們注入了思想,群眾就變成了統一行動和步驟一致的大軍。當然我們不知道把劉老坡和王喜加這樣擺在一起他們兩個之間會怎麼想,就像我們在貸幣上把幾個偉人笑眯眯地擺在一起他們生前會怎麼想一樣──估計讓劉老坡解下草繩他倒沒有什麼,王喜加會不會把這看成是自己的一種墮落呢?不過我們考慮到王喜加晚年的自暴自棄──如果把劉老坡放到王喜加人生的前期他肯定不會同意,但是把他放到他落魄的時候他因為虱多身不癢是不是會無話可說呢?──人在倒黴的時候,往往有一張笑臉和好脾氣──那麼我們就把劉老坡擺到王喜加的後期吧。──誰知王喜加在他的後期,恰恰又做出了一番驚天動地的大舉動呢。──你嘴裡抽了半天煙,可你的舌頭怎麼還那麼甜呢?──你用我的匪夷所思放射出你特殊的魅力和味道一下就勾起了我對你的思念和懷戀。你用你的模糊和猶疑讓我覺得要對這個世界重新認識。當我們認識到這一點的時候,我們感到我們當時的擔心是多餘的。劉老坡,當你的黑棉襖有一天成了遺物的時候,也許我們才知道歷史出現了斷文件和空白。那是1969年春暖乍還寒的天氣,當時你已經年過花甲──也是時勢造英雄,也是迫不得已,你和兩個楞頭青小夥子──也就是劉黑亭和李大春之類──結伴到三礦去拉煤。出發的時候春暖花開,太陽照到我們的頭皮上發出牛皮的暖烘烘的味道。小夥子們看著頭上的太陽,穿著身上的單衣褲就出發了。而在臨出發之時,你出人意料地又多拿上一件黑棉襖。因為這件黑棉襖,當時還引起了劉黑亭和李大春的嘲笑。太陽這麼高,頭皮這麼熱,為什麼還要帶棉襖呢?不是一個累贅嗎?現在是大好春天,你還要回到冬天嗎?是外在的寒冷呢,還是心理的陰暗呢?面對別人的嘲笑,記得當時的劉老坡並不是多麼自信,對這趟征程要不要帶上這個油漬麻花的黑棉襖也顯得猶豫起來。如果一趟煤拉下來棉襖毫無意義,那麼它的荒誕就超出了棉襖本身。證明著你不但是對天氣和棉襖的不懂,也同時包含著對征程的不懂──那樣事情就大了。就像當年我的接煤車一樣,黑棉襖可以讓人飛升,但黑棉襖也可以將你打入十八層地獄呢。這時劉老坡的猶豫就成了: 帶還是不帶 累贅還是不累贅 飛升還是墮落 …… 問題是現在帶和不帶,都已經在累贅之上對他構成了影響。拿上累贅是一個累贅,不拿累贅累贅也已經形成開始在大家心理上構成另一個累贅了。──就好象我們冬春換衣的時候對著衣櫃在那裡猶豫: 「換還是不換?」 「冷還是不冷?」 這種換與不換的本身對我們的心理折磨一樣。這時我們的劉老坡舅舅也是一時的熱血沸騰,也是一時的超越本我,既然帶和不帶都是累贅,就好象到了長城是死不到長城也是死的民夫一樣,他就要揭竿而起和撞個魚死網破了。在眾人的嘲笑面前,他一下就超越了凡俗之口和凡俗之心勇敢地大將風度地做出了自己的決定──也就是從這個時候起,他開始在整個戲中變換了自己的角色,由一個默默無語的群眾演員,開始有了自己的聲音和臺詞: 行動 帶還是不帶 帶 累贅還是不累贅 累贅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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