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三八九


  於是這歷史的重任就責無旁貸地落到了我頭上。當然一開始也沒有落到我頭上,歷史一開始就選定了兩個人,俺爹和我──白螞蟻和白石頭──也就可見我們父子在歷史上的遭遇了──接著再優中選優,兩者挑一──要來一個雙保險。這時慌裡慌張的大家又有些清醒和恢復了理智。大家開始明白真理再往前走一步就是謬誤,我們對於歷史掌門人的挑選也不能太隨便和隨心所欲。並不是越遠離歷史越好,並不是你身上越髒就越乾淨──當歷史的聚光圈只打在我們父子兩個人身上時,大家就開始發現俺爹在歷史和現實中的種種毛病。首先,俺爹年紀已經大了,自己的歷史都說不清和愛張冠李戴,怎麼還能讓他去掌握眾人的歷史呢?自己都已經喃喃自語和患了老年癡呆症,怎麼能讓他去牽動歷史的牛鼻子呢?自己的命運在歷史上一次都沒有把握好,現在怎麼能把大家的命運交到他手上呢?何況俺爹品質上也有很多欠缺,最大的缺點就是愛無事生非和誇誇其談,有了好事歸到自己頭上,出了壞事和麻煩一下推到別人身上,如果我們把我們的命運和歷史交到他手上,我們馬上就能想到我們和他的歷史命運會是什麼,我們就知道他會把第四卷糟蹋成什麼樣子──那就是:我們成了一堆歷史的牛糞和垃圾,牛糞和垃圾上就怒放著他一朵鮮花──說不定這不算完呢,他還要在那裡憤憤不平地責怪牛糞呢──怎麼沒有給他的鮮花提供更多的營養呢?怎麼讓他的鮮花有些長偏呢?怎麼不是一朵茂盛和美麗的鮮花而和他人生的長相一樣有些削頭尖耳呢?──同樣他不會想到是自己在成長和書寫自己歷史的時候出了什麼偏差,而會轉過頭把這一切憤怒發洩到我們頭上。當我們沒有認清他歷史真面目的時候,我們和他一樣對歷史糊裡胡塗,當我們認清他歷史真面目的時候,我們才不能糊裡胡塗只憑一時的情感和衝動就把命運和歷史交給這樣一個不著腔調的人呢。純粹是用了一種減法,大家還沒有來得及對我進行論證,就已經齊心協力和異口同聲地要把他們的歷史和命運交到我手上。當時大家取得的共識是──我這樣書寫的本身,也是我忠於歷史的一種表現──白石頭雖然和他爹在本質上沒有什麼區別──真讓你挑人的時候,你們才發現對人人不放心──但是白石頭在歷史上起碼有一點還是令我們放心的:那就是他對於過去的歷史特別是自己的歷史,再是幼稚和見不得人,從來都是一攬子買下,從不委過於人,從不討價還價;這一點連我們都做不到,現在讓一個天真可愛的孩子做到了。說孩子聰明談不上,說孩子有歷史眼光談不上,孩子不可能有身處高位的經歷,但是我們偏偏看上他憨厚和老實這一點──當我們把歷史交到他手上時,起碼我們在心理上感到可靠。當時我也是沒有想到呀,當這樣一個歷史重任交到我手上時,──,我正在家裡呆呆地看雀兒打架和螞蟻上樹呢。──當我在眾人的簇擁下真去和小劉兒交接歷史和上任第四卷的時候──這又是一個多麼難忘的歷史鏡頭啊──我拿著手裡的刀面對著歷史的雲煙還由衷地說:

  「我從來沒有想到會有這一天。」

  「就是把刀交到我手裡,把歷史像女人一樣擺到我的面前,並不證明我的能力或性能力有多高,我的水平還是原來的水平。」

  「一切都是機遇使之然。」

  「一切都是叔叔大爺培養的結果。」

  ……

  當我說完這句話,歷史的大廳裡就響起了熱烈的掌聲。叔叔大爺們再一次發現他們對於換馬選擇的正確。歷史老人當即接著我的話碴對眾人說──也是為了證明它選擇的正確──:

  「聽了剛才白石頭一場開場白,我們就知道他是一個合格的接班人!」

  眾人又掌聲如潮。大家也紛紛舉著酒杯說:

  「我們還是選對了!」

  「歷史還是有眼光。」

  「一開始對他還有些懷疑,聽了他這幾句話,我們就徹底踏實和放心了。」

  雖然事後你們才知道你們當初選擇的錯誤和失策,就像當初劉老孬選擇小劉兒一樣,也是失之厘毫謬以千里呀──這時就該你們痛心疾首地說:

  「我們不會選擇人。」

  「我們總是選錯。」「我們的歷史是不錯的,就是糟蹋到了掌管歷史的人手裡!」

  於是你們倒把責任給推乾淨了。這時唯有俺爹,還在牢牢記著我上任那一天的風光,仍在那裡憤憤不平和向隅而泣,見人就說:

  「機會離我也只有一步之遙。」

  ……

  ──當白石頭針對現在和過去的麵包渣分不清信中的芥蒂到底是現在巴黎的麵包渣還是幾年前中國的麵包渣引起的,是指麵包還是指人,是指麵包渣還是指人渣的時候,他因為自己的不悔少作和忠於歷史倒是坐著麵包一頭回到了幾年前的中國江邊──他一廂情願地就暫時斷定女兔唇在信中是借現實巴黎的麵包渣影射幾年前的中國麵包渣。於是他又有些惶恐不安和戰戰兢兢了──恐怖再一次到來──因為幾年前和女兔唇在江邊相會的時候,白石頭覺得已經能夠對女兔唇捉刀動槍和動手動腳了──可一付諸實施,女兔唇馬上尖叫起來。但這還不是最可怕的,可怕的是她第二天開始背後對朋友們說:

  「睢他那德行,癩蛤蟆還想吃天鵝肉呢!」

  「看著他在那裡苦惱和費盡心機,我只想發笑!」

  「看他吃麵包的樣子,能吃一身渣!」

  「不知他口袋裡,是不是還是一兜饃星呢!」

  ……

  多麼形象,吃麵包還吃一身渣。於是不但女兔唇奚落白石頭的時候白石頭完了,朋友們聽到女兔唇的奚落朋友們覺得白石頭完了,當這些麵包渣通過曲折的反打撒落在白石頭身上時,他一下覺得自己也完了。我是不是吃麵包吃得一身渣呢?如此形象的比喻,在別人沒有提起之前,他自己也沒有意識到呢;現在經別人一說,他突然也覺得自己吃麵包好象是吃得一身渣。不經別人提醒白石頭還不以為意,一經別人提醒白石頭心裡倒是放不下麵包和渣了。為了驗證別人也是為了驗證自己,白石頭到商店又買了一個麵包,自己關起門重新吃了一遍。吃完一看,果然是一身渣。白石頭徹底失望了。如果不招惹女兔唇,白石頭還信心十足地活在這個世界上;現在一招惹女兔唇,他的一生就原形畢露。現在女兔唇信上重新說起麵包渣,雖然表面上說的是巴黎的麵包渣,但你怎麼能夠保證她不是舊事重提和春秋筆法呢?──她吃起麵包來倒是一渣不掉,於是看到巴黎地毯上的麵包渣──這是誰掉下來的呢?──一下就想起了當年的白石頭開始在那裡啞然失笑──那畢竟是她留在中國的得意之筆呀──於是就要在信中再一次的將自己的歡樂建立在白石頭的痛苦之上以表達幾年以後對白石頭的幡然悔悟和思念之情──親愛的白石頭,我是多麼地沒有忘記歷史啊。並不是故意尋開心呢,純粹是為了拉著白石頭共同回到幾年之前;而他們在幾年之前給歷史留下了什麼?就是一身麵包渣。現在不說麵包渣說什麼?不通過麵包渣怎麼能打撈出那莽撞可愛的青春時代呢?──而白石頭並沒有跟上女兔唇的思維。──如果芥蒂僅僅存在於這個地方,僅僅因為兩個人在對麵包渣的理解上出現了歧義,白石頭還算是失之東隅而收之桑榆呢;雖然再一次丟掉了幾年之前,但是卻一下收穫了現在,一下就解開了縈繞在我們心頭的難解之謎和撥開了籠罩在我們上空的烏雲。原來你在這裡藏著。為了現實,我們再犧牲一次對於現在並不重要的歷史也不算什麼。甚至,過去的歷史和苦難,經過時間的裝扮,已經像被夕陽映照的陳宮故瓦一樣開始滋生出一層美感──幾年前的一身麵包渣──當時是切膚之痛,幾年之後白石頭自己不也開始拿他開玩笑了嗎?碰到他激動的時候,他常常指著自己問大家:

  「白石頭是什麼?」

  接著就自問自答:

  「就是吃麵包也吃得一身渣的那個!」

  馬上就使演講取得了轟動的效果。大家笑了。白石頭自己也笑了。過去的一種恥辱,現在竟演化成對於歷史材料智能運用的體現。如果女兔唇在信中將麵包渣確實是打向這個方向而不是在說麵包渣的時候另有所指──對於麵包渣是虛晃一槍,看似說麵包渣雖然也回到了幾年之前的中國江邊但是具象的漂浮還是另有所指和皮裡陽秋──皮裡陽秋並不在這一層還有第二層──雖然我們在第一層的尋找上沒有錯誤但是當第二層出現錯誤的時候第一層也就失去了它應有的意義就像你在縣城雖然是一個美女但當你來到京城的時候你的服裝和做派馬上就顯得有些憋腳和可笑一樣──如果不是這樣的話,如果我們能夠僥倖把芥蒂局限在第一層上,那麼我們對於字裡行間芥蒂的尋找也就不是無功而返。我們就可以對更深層次的意義和么蛾子視而不見,單單從幾年前的江邊入手就能夠找到我們中斷和停頓、芥蒂和漂浮的原因。──他就可以大膽地給女兔唇回信重新接通這中斷在信中就從江邊入手檢查就從這裡寫起讓麵包渣重新搭起接通他們心靈的彩虹──當芥蒂找到之後,謎一般的迷團原來也這麼簡單呀──我們也就可以重新跳起來和唱起來了。剩下的──給白石頭留下的──難題僅僅是:

  好久沒有給女兔唇寫信了,這信的開頭該如何寫呢?內容好辦,帽子難戴;小曲好唱,小口難開。──如何打破久不通信的僵局呢?如何像幾年後開麵包渣的玩笑一樣去開這僵局的玩笑呢?

  ……

  白石頭現在苦惱的是這樣一個問題。大的苦惱已經沒有了,僅僅剩下在小的開頭上兜圈子了。當然,等白石頭真的一頭紮到信的開頭裡去盤桓和幻想的時候──興奮僅僅停留了五分鐘──他又開始對內容產生了新的懷疑和苦惱。他又覺得把深入停留在皮裡陽秋的第一層是自欺欺人。他對麵包渣又有些不太自信了。滿天的烏雲,你怎麼就能料定這塊雲彩有雨呢?世界的真相往往是:東邊日出西邊雨;你認為應該產生芥蒂的地方,它恰恰不會出紕漏;你認為這裡寸草不生,它就長出了密麻的毒蘑和腫瘤。她的話在說,她的嘴在動,兩片嘴唇一碰,就把你扔到了雲裡霧裡之中。你可以自信地說,就是這片林子,就是這片烏雲,就是這片麵包於是你的一切分析和深入就圍繞著這個中心開始高速旋轉,你期待得出來的結論和論斷就能夠使天空雲開霧散和雨過天晴,芥蒂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兩個人攜起手來重新開始;這個時候你還安慰自己:從信的內容看也沒有露出什麼別的鋒芒和苗頭呀,就是在這麵包渣上還流露出某些不滿現實的情緒那麼是不是因為這現實就追究到我的歷史了呢?問題只能從這裡產生,芥蒂只能從這裡消除──當我們找不到芥蒂的時候,我們像沒頭蒼蠅一樣著急;當我們找到癥結和芥蒂的時候,我們又對自己產生了懷疑:萬一不是怎麼辦呢?我們突然又感到有些後怕。我們的自信開始一點點消退。懷疑又開始一點點從新的黴點和角度冒出。這些角度和黴點我們一開始怎麼沒有發現呢?你怎麼就料定會是麵包渣呢?怎麼就不會是米粒、飯粒、菜幫或是菜葉呢?在論證的過程中,看著這麵包渣就像看著自己的孩子一樣排除了其它;現在結論出來了,別的懷疑又排山倒海地來到了你面前。尋找和論證的時候看著別的都不像,現在看著結論又開始排斥麵包。當初隨便找一個飯粒或菜葉,都比麵包渣要更接近事實。我們可能是太性急了,我們可能是太匆忙了,我們可能是太盼望了,我們可能太想早一點把這芥蒂用稀泥在心靈上抹掉,接著我們就可以心無芥蒂地歡迎我們的女兔唇來上海開法式酒吧了,我們就可以該幹什麼就幹什麼了。誰能想到僅僅是因為性急,我們一下就南轅北轍越走越遠了呢?本來我們應該紮到米粒裡、飯粒裡、菜幫裡和菜葉裡,現在我們因為一時衝動就一頭紮到了麵包裡如果你僅僅是紮到目前和現實的巴黎麵包裡還好一些誰知你矯枉過正朝著錯誤的方向撒丫子跑得那麼遠呢?──你一頭紮到了幾年之前的中國江邊。這還有什麼回旋和改正的餘地呢?結論還沒有出來的時候,我們對回信充滿了信心──我們擔心的僅僅是一個開頭;現在結論出來了,我們因為對尋找的懷疑就更加無法下筆。你就更加戰戰兢兢和如履薄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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