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 |
三八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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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劉兒被這提問嚇了一跳,接著就有一陣驚醒和警惕──他又要搞什麼么蛾子和雲中的漂浮呢?千萬不能上他的當同時又不能與他結下芥蒂,不然我也要象他一樣尋找不清了,於是在那裡警惕地同時又要掩蓋這警惕故意用調侃的天津口音問: 「嘛歌兒?」 白石頭這時倒真把小劉兒當成了知心朋友,真沒有給他下什麼套和想讓他上什麼當,但他也看穿了小劉兒的心思──這也是可以理解的,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呀──於是就不再在那裡與他兜搭,一下就將事情給挑明瞭和說白了──最好的挑明和說白就是直接唱歌而不加什麼述敘──一加敘述事情就變向了,於是在那裡彼此心照地徑直唱道──只是在表情上提醒小劉兒: 「當時的歌兒是這樣的,你仔細聽著。」 瀏陽河 你彎過了幾道彎 幾十裡水路到湘潭? …… 唱完說: 「歌兒就是這麼一首老歌兒,情況就是這麼一個情況。」 小劉兒這時傻呼呼地問: 「這首歌怎麼了?」 白石頭這時就對小劉兒有些不滿意了──芥蒂馬上就要產生──你是真的不知道呢,還是因為怕上我的當故意做出大智若愚的樣子在那裡裝孫子呢?──也是由於對芥蒂的畏懼,接著歎了一口氣,又徑直告訴他謎底: 「過去我們總是一口氣就答出來了,九十九道彎。現在看,這是不對的呀。」 小劉兒:「那是多少道彎呢?」 白石頭:「九十九道只是具象,誰知道漂浮在其上又有多少道彎呢?」 接著又深有體會地歎息一聲:「可你不從九十九道彎的具象入手,又能從哪裡說起呢?」 又歎息一聲:「也是難為了1969年的人民群眾了。」 …… ──白石頭最後從字裡行間的具象中挖掘出和女兔唇之間的芥蒂──也是無可奈何,也是九十九道彎──產生於漂浮通信中的麵包渣或曰饃星裡。──當這種判定產生之後,白石頭也是一陣驚喜,雖然五分鐘之後就知道這種挖掘也是無功而返和作困獸猶鬥──但在五分鐘的驚喜之中,由這具象的饃星,他一下還深入到歷史回到了1969年呢──他把這五分鐘拉得是多麼地長啊。當時他在鎮上中學的課堂上偷吃東西。同桌的王老五看到這一情況,禁不住在那裡問: 「你在那裡吃什麼呢?」 一下把白石頭逼上了絕路。本來他正在那裡偷吃一把葡萄乾,這時反倒不好說是葡萄乾了──既然是葡萄乾,為什麼不分給王老五一把呢?上次王老五可是讓你吃過地瓜幹──於是只好慌亂地臨時苟且地找到一個理由就像30年後為了漂浮而臨時抓住一個麵包渣一樣,他在那裡結結巴巴地說: 「我在喃一把饃星。」 「昨天將一塊饃裝到了口袋裡,今天口袋裡就落下一把饃星。」 接著為了證明饃星,又開始將這虛假向遠處和深度延伸,就好象埋伏在山崗後的疑兵為了虛張聲勢除了將虛張的旗幟露出來還故意弄一隊騎兵拉著樹枝在山後亂跑,讓它蕩起一道道煙塵,顯出大隊人馬即將到來現在已經塵頭先起,又故作輕鬆地在那裡說: 「昨天的饃星,今天喃到嘴裡,就有些塵土的味道了──昨天咱們玩接煤車的時候,我將褂子扔到三十裡坡的土窩裡了嗎?」 「這次的饃俺娘沒蒸好,堿大了,除了有些土味,還有些苦味!」 但他接著發現,他的虛張聲勢和塵頭先起並沒有達到預期的效果,因為他的過頭表演,已經被王老五識破了──還沒等白石頭虛張聲勢完,王老五已經虛張聲勢得像被強姦一樣「哇」地一聲就哭了: 「操你媽白石頭,不管你現在偷吃什麼,我都沒說要吃你的,你為什麼要騙我呢?──口袋裡明明不是饃星,為什麼非要說是饃星呢?」 然後一頭趴到課桌上大慟,留下一個複雜的局面讓白石頭處理。也是平地起風波,也是漂浮出具象,也許王老五當時並不是要指責饃星和葡萄乾而僅僅出於西葫蘆的反射──誰知道這個滿頭疙瘩梨的王八蛋當時漂浮些什麼呢?──於是抓住目前的饃星和葡萄乾把白石頭打成了強姦犯。一下就將白石頭打了個措手不及。──但也正因為這個措手不及呀,正因為1969年的一把饃星突然在白石頭頭腦裡產生了聯想和靈感呀,於是他在尋找女兔唇信中漂浮的芥蒂時,突然仿真和聯想地想,當年王老五曾經這樣將漂浮強加在饃星頭上,現在女兔唇飄忽不定的芥蒂會不會又是當年歷史的重演呢?是不是也像當年的王老五一樣對漂浮的附著物──大海上漂來的饅頭和饃星──情有獨鍾呢?──因為她在以前的來信中恰恰提到過巴黎的麵包渣和饃星,說整天在家裡的任務就是在收拾屋子的時候將地毯上的饃星撿起來放到自己嘴裡──我們終於看到她的嘴在動了──想到這個具象,甚至女兔唇本人的形象和具象本來在白石頭腦海裡已經模糊和飄忽現在也開始一點點聚集起來──喲,她原來長得是這個樣子──同時,看到她在信中寫到饃星的時候,也像當年的王老五一樣有些憤怒呢。於是我們的白石頭就大喜過望像在深水中抓住一把稻草一樣要乘勝追擊了──於是又順水推舟和順藤摸瓜地想:當年王老五因為憤怒的漂浮抓住了饃星,現在我們抓住女兔唇憤怒的饃星反過來能不能抓住她的漂浮呢?1+1=2現在我們2-1不就等於1了嗎?當年王老五對我們用了加法和進位現在我們在女兔唇身上用一下減法和退位不就成了嗎?──於是當白石頭抓住信中的具象饃星之後,他感到自己一下抓住了事物的本質,一下就抓住了漂浮的牛鼻子:我能抓住你的饃星,還能抓不住你的漂浮嗎?我能抓住你的漂浮,還能找不出因為通信引起兩個人之間芥蒂嗎?只要找到芥蒂的存在,這疙瘩還能解不開腫痛還能不消除嗎?芥蒂消除了,我們不就又重新成為大洋此岸和彼岸的兩個好朋友了嗎?不就又開通中國到巴黎的一條通信熱線了嗎?那個時候我不又可以說歡迎你到上海開一個法式酒吧了嗎?──對,她的最終目的是要在上海開一個法式酒吧──當白石頭突然想到這一點,又像找到饃星和海上的燈塔一樣興奮了。讓我們在那裡相會吧。讓我們在酒吧像老朋友一樣碰杯吧。我們心裡不存在芥蒂。就是我們以前出現過芥蒂,現在也因為消除而更加親密──當我們親密無間的時候,我們在心裡就可以不再相互惦念和想得腦仁疼了,我在心裡就可以將你放下而不是放不下,在我們談話的時候我說中斷就中斷說走站起來就可以走了──那個時候我們通信與否都顯得無所謂了──不像現在一發現中斷就一定要找出漂浮的芥蒂恢復通信不然就食不甘味和痛不欲生。我們就可以該幹嘛就幹嘛了。──白石頭,本來你是給女兔唇回過信的呀,你在信上已經說過歡迎她到上海來開酒吧;但是不行,那個時候的心情不足為憑,那個時候的心情是絕對盲目和幼稚的,那個時候我們已經產生了漂浮和芥蒂我還毫無察覺我還厚著臉皮歡迎她到上海,而這種歡迎讓女兔唇看起來是多麼地可笑於是當我重新認識到這漂浮通過具象的饃星找到芥蒂之後一定要重新來一次歡迎。這時的歡迎和上次的歡迎雖然在歡迎的形式和語言的運用上看似一樣,但是它們在內涵上又是多麼地不同呀。第二次的歡迎和握手已經得到了嚴格地校正和重新的培養。歡迎已經又出現了新生。──當然,事後白石頭又自嘲地說,不管是以前的歡迎還是後來的歡迎,當時我還是智者千慮必有一失呀,雖然內容不同,但是在歡迎的口氣上卻非常一致──都顯得大了一些:好象我是一個共和國的總理,我想歡迎誰就可以歡迎誰──歡迎你到上海來,歡迎你到巴黎來──以後當我們再這樣給友人寫信的時候,我們也像白石頭一樣不禁啞然失笑。雖然他們在信中沒有漂浮和芥蒂對於這個世界和我們來說是一場扯淡,有沒有都無足輕重,有和沒有是一回事,但是1996年的白石頭卻因為自己的尋根求源到達了黃河的源頭而在那裡可愛而天真地「咯咯」地笑起來。好象他終於抓住了生活的狐狸尾巴。哈哈,這下我可抓住你了。──當然,平心靜氣的追尋和靜水深流地溯流而上對於我們這個世界又是十分重要的──當荒塚一堆草沒了的時候我們說不了上海和巴黎我們起碼可以說我們曾經認真活過,於是我們又開始拋棄我們的虛無和浮躁,和白石頭一起,重新對尋找到麵包渣和饃星在五分鐘之內進行一步步的深入和考證──這時我們又發現,白石頭說得也有道理哩,一切都不是偶然的,當你在生活中想起一個偶然的時候,另一個偶然也接踵而來──如果一個個偶然像一串乒乓球似的出現在生活中我們將它們連接到一起不就成為一種必然了嗎?抓住一個麵包渣和饃星,接著就會出現一串油燜大蝦和紅燒牡蠣。記得女兔唇沒去巴黎之前,你們不是還因為另一個麵包渣出現過芥蒂嗎?那麼她信中說的麵包渣到底是說如今巴黎的麵包渣,還是用這種巴黎的麵包渣影射以前中國的麵包渣於是看著她在說麵包渣其實就不是在說麵包渣而是在說著一個人呢?信中的麵包經過十幾天到達你的手中已經是一個剩麵包了,現在她說的連這個剩麵包都不是而是在說幾年前那個早已經在現實中不存在連大便都已經風化的舊麵包──於是她就不是在說麵包而是在說人了,她就不是在說麵包渣而是在說人渣了。記得那是一個深秋的日子,在一條中國的江邊,白石頭和女兔唇在歷史上第一次會面。──為了這種對往事的深入追尋,白石頭事後還有些矯情地說,他和別人最大的區別,就在於他從來不否認他幼稚的歷史,歷史是怎麼樣就怎麼樣──也就是因為這個吧,我才贏得了那麼多朋友和歷史對我的信任呢,這才是我所以能夠取代小劉兒在第四卷對歷史操刀的掌握著對你們的生殺予奪大權的根本原因。權不可謂不重,威不可謂不嚴,位不可謂不高,槍不可謂不打出頭鳥和高處不可謂不寒,但是我對於歷史還是不悔少作和不改初衷──於是我就贏得了歷史和人們對我的愛戴和尊敬。記得當時小劉兒落馬的時候,也是群情激昂啊,想取小劉兒而代之的大有人在。在歷史上赫赫有名的人多了,老曹和老袁,大豬蛋和劉老孬,馮·大美眼和巴爾·巴巴……大家都在那裡信誓旦旦地張揚著自己在歷史上的光輝業績。歷史在聽他們訴說的時候都很興奮,但等歷史退下來重新思量的時候又對他們個個不放心。也太張揚了吧?也太創造了吧?對於歷史都不能忠實怎麼能保證他們對於現實描摹的真實呢?真把他們弄上去,不又是一個小劉兒嗎?那麼我們的換馬還有什麼意義呢?讓歷史上的偉人都見鬼去吧,我們就是要把歷史交到一言不發的默默無聞的白石頭手裡。當你們把歷史上的豐功偉績當作一種資本的時候,我們偏要讓它們成為一堆垃圾;在歷史上一言不發的默默無聞的人,反倒能忠於歷史。這次我們選接班人,就是要找那個不想接班的人來接班;那些對歷史躍躍欲試的人,反倒要讓他們向隅而泣。歷史上的所作所為不說明什麼,等歷史翻過這一章它們就成了一堆鴨子屎,稀的!──歷史一邊在那裡轉著手上的鑰匙鏈──它能打開通往歷史和未來的門啊──一邊在那裡振振有詞地說──這時連歷史都有些矯情了: 「我們就是要選那個不想躍躍欲試的人!」 「我們就是要讓那個遠離歷史的人掌管歷史!」 「我們就是要把歷史交到那個從來與歷史無緣的人手裡!」 「我們就是要來一個歷史的意外!」 「歷史不是從來都邁步在富麗堂皇的大廳嗎?現在我們就是要讓它走到故鄉的牛糞堆上!」 「歷史從來不都是掌握在衣著乾淨的人手裡嗎?現在我們就是要把它交到那個鼻涕流水一搔頭就落下一地頭皮屑的人手裡!」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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