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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五


  生活中的談話光芒總是短暫的,只有當談話出現創造上升到藝術的高度,它才能放射出永久的光芒──如果我們僅僅把這橋當成一種生活中的物質存在,我們並不能看出這橋和另外橋的區別;只有當我們把它當成一種創造的藝術來看,我們的橋才是姥娘和留保老妗的橋呢──如果上升到藝術的角度來看,當我們看到藝術中的老朋友,就不像看到生活中的老朋友那麼激動了

  這才是姥娘和留保老妗在話題上進行戰略轉移的根本原因

  於是姥娘和留保老妗,還有東西莊的橋,就青春長駐和永放光芒了

  生活中的橋是一片灰色

  當我們30年後再看這座生活中的橋時,我們覺得它是那麼地醜陋和簡單,我們懷疑它能承受當年姥娘和留保老妗那次歷史性的會見和交談嗎?

  當我們相信自己的眼睛時,我們就不會相信這段歷史;只有當我們相信她們當年談話的創造已經上升到藝術的高度時,我們才突然醒悟:

  在醜陋和簡單的生活中的橋之上,原來還有一道飛架東西的輝煌無比的藝術彩虹,正是它接通著歷史和現在,接通著姥娘、留保老妗和我們的心

  從這個意義上來說,當年你們話題的戰略轉移對於你們那場歷史性的談話又是多麼地重要呀。──它也告訴我們一個道理,當你在一個話題上感到沒話可說的時候,你起碼要有勇氣及時地說:

  我該走了。

  你放下你的杯子就走。這比你在一個話題裡沒話找話要強得多

  因為,談話是靠主題的變換來決定的而不是靠找補來填充的

  當話題要走進死胡同的時候,你最好的辦法是及時進行戰略轉移;當大車沖向泥淖的時候,你最好的辦法是及時將大車調轉方向;當大船已經快觸礁的時候,你最好的辦法是將它領航到新的海域

  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姥娘和留保老妗當年對於話題的轉移和大車大船的磨轉和調度又是多麼地及時、自然和駕輕就熟呀

  從駕馭大車和話題的才能上來講,她們趕得上30年代給東家趕大車的俺姥爺了

  ……

  於是當話題還在30年代的歷史中有回旋餘地的時候,甚至當話題只是說了題目的一部分──這部分當然是主要和精髓了──剩著的一半還留待續說的時候,當事情還處在順暢和鼎盛的時期,當僅僅說了麥子、杆面杖和丈夫還有穀子、稻子、窩頭和兒子可說的時候,我們的姥娘和留保老妗就志同道合齊心協力地開始將話題和大船轉移到他方了。當你們用筷子將碗裡的精華夾走之後,你們馬上就把筷子轉向了另一個飯碗──讓你們出席宴會的都是一把好手。從這個意義上來說,你們又是不同于我姥爺的人:

  你們是不在乎肉湯的東家

  於是你們就開始撇開歷史的菜碗轉向現實了。接著令我們尊敬的是,當你們轉向現實的時候,你們對歷史的拋棄又是多麼地徹底呀──你們就像一個成熟的偉人一樣,你們對於昨天沒有親情般的留戀,你們看著昨天的朋友和戰友,就和狹路相逢的陌生人沒有什麼區別;我們僅僅因為和昨天的親情藕斷絲連而成了高不成低不就的芸芸眾生。你們對過去充滿著背叛──當你們開始走向現實的時候,就好象剛才你們沒有說過歷史;而我們遇到麻煩的時候,我們卻從來不敢把自己的麻煩交給時間。當時間像黑社會的教父一樣對我們說:

  孩子,把一切麻煩都留給我,你快樂去吧

  我們對時間的回答卻是:

  我已經被嚇得尿了褲子,我不敢

  ……

  而姥娘和留保老妗告訴我們──接著她們也要議論她們的目前和麻煩了,原來她們把話題戰略轉移到了這裡,從這個話題的轉移來看,她們又是多麼家常和平易近人呀──當我們議論目前和我們的麻煩的時候──歷史都交給了時間當然從來沒有麻煩──我們不能解脫──當她們在目前遇到麻煩時,卻能和時間攜起手來,把目前的麻煩僅僅當作一個話題來處理,這時麻煩和煩惱就成了一個被議論的對象她們就能從自身之中解脫出來隔岸觀火;當她們像拋棄冠帶家私一樣對目前進行了拋棄她們就又可以微笑著看世界了。──這就是俺姥娘和留保老妗在處理目前的形勢和任務──一切進行了戰略轉移接觸到現實所採取的方式和策略──和與我們的區別。把自己當作別人,把自己當作一個對象,和別人一起去解說和評論,去嘲笑和怒駡──還不能從談話中得到解脫和超然嗎?也許你會說,這不是一種阿Q的做法嗎?同志,你可以說自己是阿Q,但你千萬不要在東西莊的橋上說俺姥娘和留保老妗是阿Q──你要這麼說我可跟你急。姥娘和留保老妗在這裡針對自己和拋棄自己的根本前提和阿Q的不同之點在於:

  阿Q是承認自己的於是就鑽到自己裡出不來,然後才有不拿自己當回事的種種表現──其實這個不當回事是更當回事

  而俺姥娘和留保老妗已經認識到自己早晚是不存在的──在這樣一個前提下把自己當成了別人

  前者是一種沮喪的精神勝利,後者是一種超然的燦爛和溫暖

  前者是陰雨連綿

  後者是無風無火

  前者是以陰雨說陰雨

  後者是以晴天笑看太陽下的片片陰影

  她們的心裡永遠是春天

  雖然我們知道生活中的姥娘和留保老妗也做不到

  但是現在當她們都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上了我們把她們重新放到東西莊的橋上的時候,她們在創造中卻已經完成了

  ……

  於是她們在議論現實中的種種麻煩和煩惱的時候,現實中的一切煩惱都成了她們評論和超然的內容,成了Pass和解脫的一種談資。不談還窩在心裡,一談出來不就舒暢了嗎?留保老妗說──說這話的時候也不妨歎一口氣──就好象在生活中我們要時不時長出一口氣一樣──但歎氣之後是超然,長氣之後是解脫──留保老妗歎一口氣說:

  「嬸子,我已經活不下去了──俺家的孫媳婦常敲著尿盆罵雞狗,借著雞狗在罵我──你說,我是一隻老狗嗎?」

  這還用安慰嗎?還用解釋和證明她不是老狗嗎?不過是一種傾訴和解脫的過程和手段罷了。於是俺姥娘會意地說:

  「年輕人,有什麼正性。」

  「聽著當沒聽著。」(──一句多麼普通和深刻的話呀。)

  ……於是,兩人一笑,Pass,解脫,就當這事沒發生,就當這話沒聽著。多少天在心裡窩的怨氣,一句話化為烏有。這就是朋友的能量。接著姥娘不管是從安慰的角度──當朋友在你身邊講苦惱的時候,你有義務告訴朋友他這苦惱在世界上不是獨一份,同樣的苦惱或另外的苦惱,也在我身上發生著呢,不過是形式不同或內容不同罷了──還是從遵循朋友談話總要一問一答一還一報的原則就好象你講了麥子我總要說一說麵條一樣,接著姥娘也在那裡歎氣了──雖然我們知道現在的歎氣不過是兩個人交流的一個由頭和藉口,但是她們配合得又是多麼地天衣無縫啊──:

  「俺家那幾個小搗子,沒有一個是懂事的,沒有一天不讓你費心。」

  雖然說的有些籠統和應付──為了這個籠統,沒有將我們的具體缺點暴露在世人面前和光天化日之下,30年後我們都感謝您呢姥娘──當然,我們也不能高興得太早了──也許姥娘這樣說的原因,是因為我們平時的毛病和缺點太多,怎麼說怎麼具體都難以概括,罄竹難書還不足以道其萬分之一,一說起來就永遠收不住車和煞不住閘了,一說起來就不知從何開頭和從何下嘴了,於是在那裡迷茫和為難:

  「一切從何說起呢?」

  於是就只好籠統地說一說──這個時候籠統才是全部,籠統才是概括。我想當時留保老妗聽到這句籠統的話時,一定上了姥娘的當真以為我們是罄竹難書呢,姥娘的日常苦惱一定要比她大得多呢,於是她馬上得到了安慰也就從自己的泥潭中站起來反倒要安慰更不幸的朋友了。──從這個意義上說,姥娘,你為了解脫你的朋友,可把我們給害苦了。你對我們慈祥的時候,原來是這麼惡毒,就好象因為一塊肉非要將我們扣到陰謀之中一樣。我們在日常生活中是那樣不懂事嗎?我們是那麼罄竹難書嗎?肉不是已經讓你拿去了嗎?──但是姥娘又一次取得了她預料的效果。留保老妗馬上反客為主地安慰姥娘:

  「孩子家,何必跟他們計較?(──你們是沒有跟我們計較,你們在跟我們玩陰謀。)誰家的孩子不是這樣呢?」

  ……於是,一笑,Pass,解脫。──這時我們倒是死而無怨了。只要你們能把這個下午輕鬆和溫暖的氣氛保持下去。為了大局犧牲局部,為了西瓜犧牲芝麻,我們也是死得其所──姥娘和留保老妗,放開你們的腳步,張開你們的翅膀,就在我們這塊青嫩的草地上跑馬吧。──但是,姥娘和留保老妗又是適可而止,接著倒是馬上拋棄了我們──當我們還在這感情和煩惱的糾纏之中──又開始轉移到另一個話題上。當然這個時候的苦惱話題也就有些大同小異了。似乎是為了一種慣性而在那裡滑行。留保老妗說:

  「我家的一隻小羊讓孩子們給放丟了。丟了倒沒有什麼,只是它一生下來,老羊就死了,掰口磨牙地喂它長大,就跟自己的一個孩子似的,乍一丟,想起來讓人傷心……」

  姥娘馬上說:

  「就當它當初沒生下來。」

  「別說是一隻羊,就真是一個孩子,丟了又怎麼樣呢?」

  「就當它是咱的前世冤家,上輩子欠著它什麼,現在來給你要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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