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 |
三八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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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姥娘曾對麥子深入歷史找到榆錢作為論據的時候,留保老妗出於對姥娘的尊敬,這時故意退了一步,沒有去找歷史而是拉到了現在,開始用謙虛的口吻說: 「現在就不行了,撕巴掌大一塊面片,都感到吃力。」 接著又畫蛇添足地回到了當年: 「當時主要是東家面案大,伸得開人勁兒也伸得開面勁兒。」 又說: 「幾十口子鬧在一起做活,還是顯得紅火呀──人勁也是給帶出來的。」 雖是畫蛇添足,雖然有些矯情,也是氣氛的一種。──於是這時的畫蛇添足也和別處的畫蛇添足有所不同,它不會使氣氛走入誤區和變質,而僅僅會在氣氛之上再掛上一朵可有可無的祥雲。無妨大局和並不出格,不會給談話增添額外的負擔。微微一笑,也是恰到好處──不是大笑,如果是大笑的話我們就覺得誇張得過了頭那麼恭維的結局就顯得力不從心──真理面前,沒有再往前邁出一步──現在既襯托出了效果又不費精神,這才是東拉西扯的真諦所在啊。你們把開心推向了極致,同時又沒有讓它們過頭和腐爛。你們之間為什麼能保持幾十年的朋友友誼呢,過去我們不明白,現在我們明白了:就在於分寸的把握啊。不管是政治家或是哲學家──時間一久就要分派了;不管是流氓或是小搗子──時間一久就要打架了;不管是文人或是戲子──時間一久就要嫉妒、吃醋和人身攻擊了;不管是老婆或是情人──時間一久就熟視無睹和要發生婚變了;不管是新寫實或是先鋒和後現代──時間一久就要變化了。──查遍世界的歷史,能保持幾十年友誼而不退色的,你們是前無古人和後無來者;人類在大的方面實現不了的理想,現在提前被你們兩個普通的中國農村婦女給實現了。就談話而言,你們已經從一種必然王國到達了自由王國,說什麼已經不重要,說什麼都是心情的一種和微微一笑。天空中本來還有風,現在連風都沒有了──如果天氣這麼做有些作做的話,你們對這種做作也是微微一笑──於是這整個談話的下午都是無風的,太陽一直和煦和溫暖地打在你們身上。──微微一笑讓你覺得像當年三裡長的麥趟子一樣富有深意。如果1969年的老歌是: 豐收的喜訊到處傳 那麼你們的談話是: 微微一笑萬物生 姥娘對留保老妗的恭維過去,接著又該留保老妗開闢第二個話題和第二個戰場了。這時她對姥娘的再次的恭維和吹捧就要換一個角度了,上次的推拉已經十分到位──麥子和杆面杖沒有給既定的道路留下什麼餘地,她再用過去的方針去恭維和吹捧姥娘,就顯得太直接和黔驢技窮了,於是她就拋棄直接的恭維,開始走曲線救國的路線和改用變相的手法。她就拋開姥娘不再恭維她本人開始轉到她丈夫俺姥爺身上了──當著妻子恭維和吹捧她的丈夫,吹捧的毛線球經過曲折的飛行最後不還是打在妻子身上嗎?你是多麼地慧眼識英雄呀,你是多麼地運籌於帷幄之中和決勝於千里之外呀──你找對了人哩,甚至:她所以能這樣,還不是你調教的結果?──姥娘和留保老妗,你們也是英雄惜英雄呀,你們也是英雄所見略同呀。──於是留保老妗不經意地說: 「當初俺叔(即咱姥娘的丈夫)給東家趕車,三裡五村,都知道他車趕得好。再毛的牲口,到了他手裡,三鞭子下去,立馬溫順得像只貓。」 立刻,俺姥爺趕著一架騾子轎車,開始在本世紀三十年代的中國鄉村土路上平穩和英勇地飛馳;車子後面,揚起一股長長的煙塵──像褪色的黑白電影一樣,展現在我們眼前。雖然把談話甩了出去,現在又粘合在一起;本來是散兵游勇,現在就成了一支新軍;本來脫離了姥娘,現在更加緊扣姥娘。雖然恭維的不是她本人而是她的丈夫,但是她比聽到恭維自己還要興奮和沉浸呢──這時俺姥爺已經去世11年了──俺姥娘果然在那裡開心地笑了──看來姥爺轎車的引出,不僅是開闢了一個新的話題,甚至有可能將四平八穩的談話,在這裡掀起起一個高潮呢。──已經去世11年的姥爺,一經留保老妗的口,現在不是又重新復活在三十年代的大地上,開始勇猛地甩著鞭花讓大地和當年的轎車在大路上飛跑了嗎? 原來它真正的含義在復活 雖然一切都在微微一笑之中 但是,微微一笑並不是溫吞的水呢。它也要求出現波浪和高潮呢 如果談話到了這種程度,平靜的談話之中,不就開始出現驚天地和泣鬼神的效果了嗎? 從這個意義上說,如果說你們的談話事先沒有經過精心的策劃,打死我們也不相信 但是我們也明明知道,你們就是沒有策劃──你們只是策劃了大肉和由頭,而沒有策劃談話本身;你們就是在自由和隨意之中,已經做出鬼神不能使之然的事 你讓我們開了眼 你們是──大家 和你們比較起來,30年後我們所有的自作聰明和性格外露的表演都是貽笑大方 …… 當然,留保老妗第二次發球的精彩,也給姥娘回手反打提出了更高的要求。現在別人已經不是在恭維你,而是在恭維你的丈夫;恭維你的時候你可以微微一笑,現在恭維別人──借著恭維別人在恭維你──你該做何態度呢?全盤接受顯得過分,一切不在意又有些矯情──分寸把握上稍有不慎,前者會產生貪天之功歸已有的效果後者有借貶低丈夫抬高自己的嫌疑。問題提的好,但正因為其好,到了俺姥娘面前也就成了一個前所未有的難題。但俺姥娘畢竟是姥娘啊,她仍做得那麼恰如其分沒有破壞事情的本質和原汁原味。她採取的態度是既沒有排斥,也沒有貶低;既承認他車趕得好,又替已經去世了11年的丈夫謙虛了一把──這樣又從反面增加了她的美德──把自己排除在外因為在其外更使自己在其中。她說: 「他車倒趕得平穩!」 「他倒調教過牲口!」 「但他也就會趕個車!」 「他除了趕車,還會幹什麼呢?」 「他除了調教牲口,還會調教什麼呢?」 …… 立即,兩人好象又成了20來歲的青春少婦,因為在一起做針線,閑得無聊,一個人才誇起另一個人的丈夫,一問一答之後,兩個人都有些不好意思,接著開始共同羞澀地「咯咯」地笑起來──這就是在微微一笑之後,她們開始在聲音和音量上出現的小高潮。高潮之中,姥娘甚至有些得意忘形,竟自作主張在高潮結尾又狗尾續貂地加上了一截──她在那裡又情不自禁地說: 「他趕車跟東家去串親,回來總說,肉倒沒什麼,肉湯才是好東西!」 說完這個老人家突然意識到什麼,忙回到現實轉回了話題,說: 「留保也是一個好人,200來斤的碌碡,他說扛起來,『呼』地一下就到了肩膀!」顯然這恭維還擊得有些驚慌──這問題提得沒有留保老妗高明,好人和力氣有什麼關係呢?這時留保老妗倒顯得比俺姥娘還要大度,為了排遣姥娘的尷尬和無措,倒是全盤照收承認了留保──留保老舅去世在1954年──好人也收,力氣也收──像接受對自己的恭維一樣微微一笑。接著兩人又突然意識到什麼,像年輕媳婦一樣在那裡又「咯咯」地笑上了。 …… 歷史的回憶和暢想,歷史的創造和復活總是她們談話的重頭戲呀。但這並不證明她們就從過去的歷史中走不出來了。當歷史在她們眼前真的成了過眼雲煙的時候,當她們也覺得如果僅僅局限在歷史已經對她們的思路和談話的延伸形成了障礙,她們覺得既然坐在這東西莊的橋上總不能使我們會見的燦爛和光芒顯得單一而一般人對付和改正單一的辦法就是在一條思路上改變花樣於是他的一生都是在世界的單一渠道裡掙扎最後出來的效果就必然是五十步笑百步,或者他們僅僅在用外表變化的浪花來改變自己的談話和一生,於是他們的一生和談話只有一個青春期,他們的人生和談話快速地接近衰老也就很正常了──既然剛才對歷史和30年代談的不錯,按照這思路接著談下去不成嗎?已經相互恭維和吹捧過對方和丈夫,接著吹捧兒子不成嗎?已經恭維過你的麥子和杆面杖,接著恭維稻子和窩窩頭不成嗎?──當然沒什麼不成,照這條思路發展下去,東西莊橋上一個下午的談話也不能說不精彩,說不定因為思路和渠道的單一還讓人感到更加流暢呢,因為話題的熟悉人們像在生活中見到老朋友一樣感到親切呢──因為重逢的激動相互拉著對方的手在那裡傻笑。──如果是世界上一般的兩個人──無論是政治家哲學家文學家藝術家──坐在我們的橋上都會那麼做,但是俺的姥娘和留保老妗卻沒有那麼做,她們和這些人的區別主要在於: 別人僅僅是把一場談話當作談話於是談話本身散發出來的魅力就已經夠光芒萬丈了 而她們不但要把談話當作談話,還要把談話和會見當成一種自我修煉的方式,於是她們重視的就不僅僅是外在的光芒而是內在的流動和更新 於是別人在一場談話和一場人生中只有一個青春期就夠了,在一個河溝和一條渠道裡游泳就已經夠暢快的了,而她們卻覺得僅僅開闢一個話題和一個戰場就使談話受到了束縛,她們要的不是在河溝裡游泳而是嚮往著大海,這時最好的辦法──如果你有胸懷和眼光又不怕吃苦的話,是在話題上來一個戰略性的轉移 這時僅僅在話題的延續上加上兒子、穀子和稻子再加上窩窩頭是不夠的,因為它們仍然是河溝而不是大海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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