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 |
三八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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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一笑,Pass。可這是一條生命呀,你們是不是也笑得太隨便了。但氣氛就是這麼要求的,這時別說丟了一隻小羊,就是丟了一個江山,她們也都會付諸談笑之中。這就是苦惱和它到了傾訴階段的區別。姥娘說: 「上個月一直犯頭暈,倒到床上就爬不起來了──不知道是不是高血壓的老病又犯了。」 留保老妗馬上著急地問: 「現在怎麼樣?」 姥娘輕鬆地說: 「這幾天倒好了。」 留保老妗像小姑娘那樣嬌嗔一聲: 「這不就得了!」 於是,一笑,Pass。 …… 當然,談話絕不會到此為止,天上的太陽還老高呢──時間給她們留下了充分的餘地。這時沉重的話題已經說完──不管是歷史或是現實的苦惱,都已經讓它們像流水一樣流到了身後,都已經一笑了之和Pass了──接著就該談些輕鬆的話題了──對於東西莊橋上這個不可多得的下午來講,大體上前半個下午的談話是沉重的,後半個下午的談話是自由和輕鬆的──就好象我們去三礦接煤車到了三十裡坡一樣,前十五裡是上坡,後十五裡就是下坡和歡樂了──姥娘和留保老妗及時把握著波濤中的大船,這時在話題上再一次進行了戰略性轉移──而自由和輕鬆的談論,莫過於在話題上徹底拋棄自己,真正隔岸觀火地說一說別人──身外的世界,萬千別人的苦惱,令我評說;看到別人處在苦惱和深淵之中,自己站在岸上不也有些僥倖和怡然自得嗎?──歷史和現實中的自己已經說夠了,現在該說一說別人說一說張家長和李家短了──也許這些你知道我不知道,我知道你不知道,我們就把它們當作新聞來談論吧──說之前往往還要問對方一句──留保老妗會問: 「嬸子,這事你知道嗎?」 姥娘馬上說:「不知道呀。」 留保老妗馬上興奮地說:「那我告訴你!」 或者是姥娘:「她嬸,這事你知道嗎?」 留保老妗:「不知道呀!」 姥娘馬上興奮地說:「那我告訴你!」 ──為了氣氛的烘托和話題的正常運作,我們甚至懷疑這個時候你們就是知道也會故意說不知道。對方也就明知故犯地開始興奮和敘說了。──這些敘說對於你們無關緊要,僅僅是興奮和磨牙的一個話題──但對於當事者本人卻是沉重的災難呢──你們在敘說的時候,甚至用的是談論軼聞趣事的輕佻口氣──張家的媳婦不但敲起了尿盆罵雞狗,還一巴掌摑在了公婆的臉上呢;李家的小搗子們不但淘氣,上次還相互打得頭破血流呢;張家不但把小羊丟了,上次趕集把騾子也丟了;李家不但患了高血壓有些頭昏,甚至還患了食道癌──你們是多麼地隔岸觀火和坐山觀虎鬥呀,你們是多麼地心曠神怡和知足常樂呀。這時溫暖的陽光,就放射出一縷自私和個人化的色彩,充滿了庸俗和幸災樂禍的光芒。兩個深明大義的老太太,一下又還原成兩個斤斤計較和將自己的歡樂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之上的農村老婦了。 自私和私情,個人化和排它性,在一定的場合下,也會放射出溫暖的封閉性的光彩呢 …… 30年後我們又突然醒悟,我們這樣分析,還是低估30年前姥娘和留保老妗的偉大──原來她們這樣做並不是為了她們本人,還是為了談話本身──因為:你要使談話感到親切,就要在談話結尾的時候,顯出你庸俗市儈的一面。 這是你能和朋友保持下次來往和分別後想念的前提 當我們回想和想念朋友的時候,我們想起的往往不是他高大的一面,而是想著他世俗和庸俗的表現而會心一笑 當我們看到一個人騎著自行車在那裡突然一笑時,我們就應該知道:他一定又在那裡想到朋友的缺點了 …… 這時我們突然明白,原來通過私情和個人化的渠道,同樣可以達到深明大義雄才大略和坐而論道的境界。它們之間並不矛盾有時恰恰十分相通。同時,當姥娘和留保老妗在東西莊的橋上開始露出她們庸俗和市儈──親切和溫暖──的一面時,這種話題轉移的本身,也開始顯露出它另一方面的深刻含義。它在向我們說明:歷史和現實的沉重是微不足道的,張家長李家短的隔岸觀火和幸災樂禍才使我們的心更加相通,我們眼前出現的,才是廣闊、宏大、前瞻和放眼未來的夕陽。它們是: 滾滾長江東逝水 浪花淘盡英雄 是非成敗轉頭空 青山依舊在 幾度夕陽紅 白髮老太小橋上 慣看秋月春風 一杯濁酒喜相逢 古今多少事 都付談笑中 …… 這時夕陽已掉到山凹裡了。接著剩下的就是如何把談話結束和收場的問題了。整個下午的談話都是成功的,最後如何把這談話和下午的溫暖時光給揪斷然後像捆穀草個子紮香腸的頭尾和系住布袋的口一樣給它們歸攏到結束呢?香腸是不錯的,布袋裡裝的貨都是貨真價實,但是如何讓這香腸和布袋、下午和談話由中段向尾部過渡,由粗向細過渡,由有向無過渡,由波濤滾滾過渡到如線的遊絲,餘音繚繞又突然掀起一個意外的高潮和磐石壓住它們,給談話者雙方,往往也提出一個難題呢。揪斷和告別,又不讓人感到突兀,並不比談話內容的操作讓人輕鬆──有時更需要雄才大略呢。越是精彩的下午和談話,往往越是難以收場和紮口呢。話不投機你可以站起來就走,親密無間話越說越多線越扯越長香腸眼看著越來越粗布袋眼看著越脹越大──弄不好就要脹破了──形式已經容不下內容了──這時你怎麼辦呢?──面對一場投機的談話雙方已經將心窩子話和肺腑之言都掏出來了,你怎麼好站起來就走呢?這才是我們經常遇到的人生難題。我們不怕話不投機,我們就怕掏心窩子──就像我們不怕陰謀詭計就怕光明正大一樣。──這樣一個燦爛輝煌的下午,這樣一場溫暖和開闊的談話,姥娘和留保老妗,你們該如何收場呢?──我們都替你們擔心。因為稍有不慎,你們就會使一場精彩的談話變成禿尾巴鷹──這是有歷史教訓的。──當然,按照我們在生活中的經驗,結束這種談話的最好方式就是來一個外在的硬插──當你在飯店的大堂和一群朋友進行親密無間談話的時候,你無法突然離去──如果你生硬地離去就對這種氣氛、場合、情感構成了破壞成了這個臨時結伴的小團體的叛徒。這時你多麼盼望你的呼機突然生硬地響起來啊,你是多麼盼望你的無線電話突然蜂鳴啊;一般情況下你的手機是不開的,現在你已經把手悄悄伸到口袋裡把它打開了。但是你的BP機還是沒有響,你的手機並沒有蜂鳴,這時你對不在你面前的其它朋友是多麼地仇恨和暗中求救呀──平時你們打來的電話不是很多嗎?用不著你們的時候你們電話不斷,用得著你們的時候怎麼一個都不來呢?當你聽著面前的朋友還在那裡興致勃勃和情緒激昂談話的時候,你還不能做出分心的樣子,還得做出那麼傾心和點頭地呼應:「哼,哼。」 或是:「好,好。」 或是:「請說下去,請說下去。」 …… 但是這個時候你是多麼盼望能有一個意外和生硬的插入讓你體面和天衣無縫地脫身和解脫呀。哪怕是一個毫不相干的人從你身邊路過隨意地看了一下表,你都能暫時放下呼機和無線電話找到一個意外闖入的理由: 「哎呦,幾點了?」 接著你就可以看自己的表了,這時你可以做出誇張和意外的樣子: 「我的天,都淩晨一點了,可該結束了──當然,這也證明我們一個晚上的談話是多麼地投機和投入呀──咱們在一起的時間怎麼就過得這麼快呢?──但是,今天該結束了,咱們改天再找一個時間談好嗎?」 既果斷地結束了這場談話,又不使朋友失去面子。一場美好的關於談話和交流的記憶,就開始永遠地刻在我們心間。非得說到淩晨三點嗎?非要說到精疲力盡把一場談話像嚼甘蔗一樣嚼到沒有一點水份和意義的時候才結束嗎?非要等到臭名昭著的時候才由人民趕下臺你自己就不能見好就收和激流勇退嗎?──那樣對你要好得多呢。──但是,要恰到好處地結束這一切,在世界上並不是那麼容易呢──除了要求你自己有遠見卓識之外,還有你自身不能把握的外在插入是否會適時到來──誰知客觀給你提供不提供意外的插入呢?當然意外的插入你可以自己創造,你可以事先約定讓另一個朋友在淩晨一點給你打電話,但是問題在於,你怎麼能事先知道這場談話的精彩部分會出現在淩晨一點之前呢?一切都是不可預料的,世界上的一切見好就收也是可遇而不可求──好的前段和中段的談話和事物比比皆是,就像我們好的童年、少年和中年是容易尋找一樣,但是好的結尾和結束,就像我們好的老年和下場一樣就寥若晨星了。就真是天空中的淩晨一點了。而我們的姥娘和留保老妗在將自己和別人都付諸談笑之後,在她們的談話和交流到了兩情相洽和恰到好處的地步,她們是如何收場的呢?──再不能向前走一步了,談話已經到了三十裡坡的頂點,再往前就開始走下坡路了;包括溫度,太陽就要下山了,環境也已經沒有熱情了──30年後我們想,當時姥娘和留保老妗雖然都意識到了這一點,但是因為她們談話的列車剛才過於急速現在還需要一個緩慢的滑行呢──強行煞車並不能起到預想的結果;但是任著滑行就破壞了剛才談話的筋骨和維生素──就像一把嫩綠的菠菜一下倒入滾燙的開水之中──這時她們也像30年後的我們一樣,多麼盼望現在有一個意外的強行插入好讓她們把這燦爛輝煌的下午和談話體面和同樣輝煌地給結束掉啊。──也是天作其便,再也沒有那麼湊巧和自然──世界的各種偶然,共同創造了這一個下午的輝煌──就在姥娘和留保老妗下午的談話達到恰到好處燦爛輝煌的頂點的時候,一個震天動地的插入就那麼前無古人和後無來者地出現在她們面前──在她們走投無路和找不到結尾和意外的時候,東莊和西莊的村子裡突然──當時也讓姥娘和留保老妗吃了一驚呢──響起了震耳欲聾的大鑼。──這就是可以結束的信號。而這個信號提出的結束理由又是多麼充分和毋庸置疑啊──一個中年男人,也就是我們村的支書王喜加──開始隨著鑼聲在那裡喊: 「婦女們趕緊回家做飯,大家吃過飯,都在東莊土檯子前看樣板戲了!」 接著村中的大喇叭就開始了重複的廣播: 「今天晚上有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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