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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三


  當她聽到留保老妗對她過去青春時光的稱讚和感歎時,她只是在那裡像對會見的由頭──大肉──一樣微微一笑就抹過去了。接著又輕輕地說──突然還有些像回到小姑娘時代臉上出現了羞澀和紅暈呢──:

  「都是過去的事了,還提它幹什麼。」

  這是多麼智能的回答呀。因為留保老妗問題的提出,已經讓場面十分尷尬──當有人稱讚你青春歲月的時候,你已經白髮蒼蒼;就好象有人稱讚你年輕時候擁有許多追求者,你已經成為一個癟嘴老太太一樣。──從某種意義上說,我們甚至可以懷疑稱讚者的動機,你這場面造得有些恐怖──但對於留保老妗這樣的挑戰,俺姥娘還是胸有成竹,還是談笑自若,還是胸中自有雄兵百萬,就像將軍當年指揮一場偉大的戰役一樣,面對著複雜而難以預測的情況,毅然決然地發佈了命令:

  行動

  這時天上下著瓢澆一樣的大雨。陸軍、空軍和海軍都在泥濘中掙扎。但是你明白這樣一個道理:當你不方便的時候,敵人就方便了嗎?於是俺姥娘就開始了行動──而且她沒有動用三軍,僅僅是綿裡藏針四兩撬千斤一語退千軍地用了一句貌似平淡的推卻之語,就打破了這種恐怖和僵局──寫到這裡我才明白,原來橋上的燦爛和輝煌也不僅僅只是一種平和呀,平和之中也充滿著烏雲密佈和刀光劍影呢。──而且,推卻之後,俺姥娘並沒有將回答停留在這裡,接著還來了一個反打,又從「史」的角度,找到了一個比這段往事還要歷史的事實依據──又微微一笑地說:

  「慣了。我做小姑娘的時候,七歲就爬八棵大榆樹,采榆錢讓俺娘做飯。」

  姥娘,當你一手拎著毛主席的階級論,一手拎著你童年的時候,你就無往而不勝。你回答的恰到好處,你回答的很有歷史。你的回答讓你的提問者無話可說。如果是一場話劇,你回答的這段臺詞,肯定會引來一陣風雨般的掌聲。這時一束溫暖的追光,打在你的身上。觀眾還要再次歡呼讓你來謝幕呢。──但這僅僅是開始呢。──俺姥娘和留保老妗的談話,還僅僅開了個頭。不過是無意之中,突然撞了個碰頭彩罷了──鼓掌和歡呼的僅僅是你們,而我們的留保老妗,卻沒有開始在那裡歡呼──她倒是做出對老朋友這種智能回答早已在意料之中的見怪不怪的會心一笑──你才是她的好朋友呢──你們才是棋逢對手和棋鼓相當呢。──為了這個,30年後我們還是要說:

  這種東扯西拉看似平淡的精彩對話,在世界上的確是不多見的

  在世界上的談話、談判、談論最多的政治家的對話恰恰是最愚蠢的,而兩個普通的穿著大襠褲坐在東西橋上的老年婦女的對話,才是支撐我們語言的力量

  ……

  一個回合下來,旗鼓相當。接著就該俺姥娘回敬她的好朋友留保老妗些什麼了。──俺姥娘智能就智能在,她接著大度地和大智若愚地並沒有給留保老妗出什麼難題,而是照著朋友的思路繼續往前走,將自己的頻道撥在朋友的頻道上──什麼是世界上最大的尊敬呢,這才是世界上最大的尊敬呢;什麼是朋友之道呢?這才是朋友之道呢;什麼是世界上的大聰明和大隱隱於市呢──那就是:用自己的沒思路去淹沒自己的有思路,用自己的從善如流去隱藏自己的觀點──於是在麥子和榆錢的回答過去之後,俺姥娘順著這思路開始向留保老妗提起和過度到當年的麵條和杆面杖上──這也是當年留保老妗的得意之作呀。用的也是一種皴法和皮裡陽秋啊。──當然這樣聽起來就有些借歷史在相互恭維的意思了。你剛剛恭維了我的麥子,我接著就恭維你的杆面杖。──但是,如果你真這麼認為,你就上了俺姥娘和留保老妗的當了。──看似恭維,不是恭維;形式一樣,內容不同。它們對於姥娘和留保老妗的談話來講,也不過只是一塊誘人的熟肉──不過是談話的一個由頭和形式罷了。──同時,世界上哪兩個人在一起談話如果你想取得圓滿的結果不是以相互恭維和吹捧開頭呢?──如果她們真這麼做了對於兩個普通的中國農村老太太的會見也沒有什麼不光彩但是她們恰恰不是這樣做──雖然開局相同,就像偉大的棋手下的第一手棋看上去也有些庸俗一樣,但是一手相同,二手三手相同,十步之後,就出現了不同的格局──這時我們倒是被他開局面的庸俗和相同給迷惑了。──姥娘和留保老妗之間的相互恭維和一般的庸俗的相互恭維是大相徑庭的,它們自有它們的特別之處。

  姥娘和留保老妗之間的相互恭維和吹捧與一般的相互恭維和吹捧的主要區別在於,一般的恭維都是一頭紮到內容上在那裡盤桓,對內容十分講究,恭維還不一定能恭維到點上呢,吹捧還不一定能吹捧出新鮮來呢,如果次次的恭維和吹捧都是在炒剩飯,被恭維和被吹捧者哪裡還能興奮起來呢?──拍馬還不一定能拍到馬屁上呢,說不定一下就拍到了馬蹄上──如果你給我拍不到點子上拍不到馬屁上拍到了馬蹄上反過來我為什麼要給你拍到點子上和馬屁上呢?你不讓我舒服,我也不讓你舒服,我倒要以牙還牙和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於是待他反手恭維的時候,就故意不往馬屁上拍和不往癢處撓,故意拍到你的痛處上──看似恭維,效果是讓你噁心和讓你哭笑不得;表面上是恭維,骨子裡是在破壞和冷嘲熱諷;看似開的是喜宴,其實吹的是喪宴的調子──用得也是皴法和皮裡陽秋,最後卻不能皆大歡喜。千萬不要以為以相互恭維和吹捧開場就一定能取得皆大歡喜的結局──倒是恰恰相反:兩個人以相互吹捧開始,最後往往以不歡而散和反目成仇告終。吹捧結束,兩個人都牢騷滿腹。兩個人都覺得這場會見好無聊和白浪費了自己的感情、智能和鬥爭經驗,到頭來是兩敗俱傷下次我再也不要見到你──最讓人恐怖的是,當他們懷著這樣的心情告別的時候,兩個人還假裝著親熱繼續在那裡演戲呢──一個人抓著另一個人的手說:「和你在一起真愉快!」

  另一個也激動地說:「希望下一次早點見到你!」

  ……姥娘和留保老妗相互恭維和吹捧卻與他們不同;這種不同不僅僅在於吹捧的結局一定會皆大歡喜,而更在於:

  凡是這些在結局上反目的人,都是一些特別重視他們之間的相互恭維和吹捧──是一些拿假話當真的人,於是一頭就紮到了內容上;而姥娘和留保老妗對於相互吹捧和恭維的是什麼已經不重視和無所謂了,她們之間的相互吹捧和恭維只不過是引來談話氣氛的一種由頭──是有鳳來儀,是晨占雀喜,夕蔔燈花。

  這也是她們談起話來所以要東拉西扯的一個原因──說出來的是不重要的,留在心中的卻決定著談話的方向。

  於是她們不但從形式中走出來現在又從內容中走出來內容對於她們已經是不重要的只不過是一個對象和物存在──是一種附著物、由頭和談話的開始罷了。

  於是這附著物和由頭,吹捧和恭維就顯得無比的輕鬆──吹捧什麼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你在那裡吹捧。她們在開場時候僅存的顧慮是:

  我們也不要太脫離群眾。

  還是來一個庸俗的開場吧。

  還是由你的割麥子開始吧。

  還是由你的杆面杖開始吧。

  說什麼是重要的嗎?

  重要的是飄浮和覆蓋在說之上的一種感情流動。

  內容之上還有內容。

  飄浮之上還有飄浮。

  藍天之上還有白雲。

  重要的是白雲而不是藍天。

  重要的是延伸而不是本位。

  重要的是沒說而不是說。

  ……

  於是她們在相互恭維和吹捧上說過麥子和榆錢之後由姥娘再過渡到麵條和杆面杖上是再自然不過了。世界的一切束縛,在你們面前都已經解脫了;你們想說什麼就可以說什麼,說什麼就有什麼──於是,親愛的姥娘和留保老妗,你們就撇下我們毫無顧忌地接著說你們的吧。雖然我們在贊同你們的時候,我們在試圖重複和描摹出你們偉大談話那閃亮翅膀飛舞的線跡的時候,其實我們已經又背叛你們了──這個時候我們又開始重視你們談話的內容在追究麥子和杆面杖了。我們還是沒有從內容走出來。──但是,說不定也唯有如此,我們才更能體現你們的氣氛、白雲、延伸和沒說呢──一個重視說的人,唯有如實重視內容才能更接近你們不說和不重視的實際呢。我們抓住麥子、麵條和杆面杖不放,你們手裡就沒有了麥子、麵條和杆面杖。──於是我們說,那六月的麥香,那豐收的喜訊,都在青春煥發的姥娘和留保才老妗身上散發著不敗的魅力。長工的下院裡,有著寬敞而乾淨的伙房,留保老妗在那裡燒火。炊煙順著煙囪升出去,在十裡之外的原野上都能看到和聞到它的芳香。三丈長的案子上,留保老妗在那裡杆動和撲打著場院一樣寬大的面片;杆面杖磕打著案板,刀起落在疊起的像長城一樣的面片上,接著就扯出了連綿如瀑布一樣的麵條──那聲響和景象,都揪扯和縈繞著我們的心。不用你再加工什麼,不用你再想像什麼,不用你再分析什麼也不用你再添枝加葉和添油加醋──如果你那樣做的話純粹是為了給我們添膩歪──於是俺姥娘返還留保老妗的一句恭維和吹捧的話就是:

  「那時候你在夥上做飯,一根杆面杖。能夠40個夥計吃──吃得還是蒜麵條(也就是撈麵條)!

  恭維的角度也和剛才留保老妗採取的角度相同:恭維的仍是對方的體力和耐心。如出一轍的用心,就達到了如出一轍的效果。我們的留保老妗馬上就理解了。這是一種友好的響應和反打──這也就是庸俗和膚淺、恭維和吹捧──平凡生活和談話的魅力。姥娘和留保老妗坐在一起,是再合適沒有了。於是我們的留保老妗在回答恭維的時候也沒有必要另開一條先河,就像剛才姥娘回答對麥子的恭維一樣,她所採取的態度也是微微一笑──甚至做出小姑娘一樣的羞澀:

  「當時就占個年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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