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三八二


  這就沒意思了。這就是朋友之間的一種躲避了。──而俺姥娘和留保老妗不是這樣,而是自然而然的付帳──看著一個人伸到口袋掏錢,另一個人連話都不用說了──彼此心照,彼此心同,一步就跨過付帳和肉,接著就開始她們東拉西扯的另一種平和的談心。當然,看上去是東扯西拉,其實句句切中要害;一場話談下來,看似什麼都沒有談,但是世界已經在她們面前四通八達和渠道暢通。雖是兩個農村婦女──連大字都不識呢──卻也深明大意;雖然雞零狗碎,每遇大事卻不胡塗。──這兩個偉大的不可多得的普通的穿著大檔褲的中國老年農村婦女,因為時間和地域的阻隔,好長時間沒有在一塊交談和對接了,現在因為一個並不重要的由頭,終於在東西莊的橋上坐了下來──記得那天的的天氣又是那麼地盡如人意,無風無火,萬里無雲,初春的太陽,照到身上暖洋洋的。本來世界是不暢通的,現在因為一場普普通通的閒談,一切都暢通了──冰河解凍了,太陽出來了,萬物復蘇了,生活又以嶄新的面貌在我們面前重新開始了──溫暖的太陽,還將姥娘和留保老妗的鼻尖上曬出一層密密的汗珠。

  這是1969年我們村莊出現的第一層讓人開朗和安詳的汗珠。這個時候時代和時間已經不重要了,你是1069年也好,你是1996年也好,你是一個戰亂年代或和平年代也好,在這層密密的散發著兩位慈祥的老太太身上特有的溫馨的汗香草香灶香的混合汗珠面前,你們──已經顯得無足輕重了。

  什麼是時刻的永恆呢?這就是時刻的永恆

  雖然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但是當我們知道世界上還有這一刻存在的時候,我們就可以以一當十

  我們是站在少數的立場上

  當然這一切和這一刻都是可遇而不可求的。誰能使時間、天氣、契機和由頭──肉──都聚集到一起呢?從這個意義上說,雖然我們在30年前有些不懂事和感到委屈,但是我們大體上還在做著這個事情的促進派呢──我們沒有在陰謀面前頑強地阻撓艮肉──這是30年後我們還有藥可救的唯一安慰

  ……

  外在的環境和你們的內心,顯得是那麼地統一

  夕陽紅暈的光芒,打在你們和藹慈祥的臉上

  你們心平氣和徹底放鬆地在談著什麼

  你們動不動就會出現會心地微笑甚至還相互糾正

  ──姥娘和親愛的留保老妗,雖然我們對這一切的聚集是那麼地嚮往,但是我們也知道:

  這時刻或許有,但不是天天有

  籠罩在我們頭上的,還是陰雲密布的時候為多

  溫暖和愉快的時刻,不過是對陰雲密布的暫時解脫

  正因為這樣,它在世界上也只能是一瞬

  ──什麼時候當我們知道了這一點,我們也就格外珍惜那一瞬的到來

  這也是我為什麼要寫這一章的根本原因

  也正因為這樣,親愛的姥娘和留保老妗,請你們在東西莊的橋上多停留一會好嗎?

  30年後,當我們再來到這橋上時,橋上的一切都物是人非。因為橋上沒有了你們,這橋也立刻失去了意義成了一坐死橋。這時我們不管怎麼嚮往和想念你們,我們想跟你們說一句多麼普通的話都不得了。於是我們借著我們共同回到30年前的機會,讓我們再問候一聲:

  姥娘,你好。

  留保老妗,你好。

  1969年,是故鄉世界裡最光輝燦爛的一年──因為它有了你們在東西莊的橋上汗珠的映照

  ……

  接著剩下的問題是:當年姥娘和留保老妗,在當年的橋上平和而又知心地談了些什麼呢?雖然是東扯西拉,好象什麼都沒說──但是正因為它什麼都沒說於是什麼都說了,這散漫和放鬆的內容又是我們特別關心的──因為你在世界上是不可多得的呀──因為說和不說還是不一樣呀──因為30年後這談話已經不存在了──正因為其不存在,30年後我們對它的揣摩和猜度又是多麼地一廂情願──據我對姥娘和留保老妗的猜度,這溫暖和放鬆的歷史性談話大體會是:

  首先,不會是激烈的話題,也不會是過於目前的話題。她們會延伸開來,一下把魚鉤甩到幾十年前──這樣的開頭,才有歷史的氣魄呢。──大概會東拉西扯到你們當年在一塊給東家扛長工和趕轎車的時候吧?姥娘在給東家割麥──金黃的麥香傳遍了大地──直到現在,我還多麼喜歡1969年的另一首老歌兒呀,其中有一句歌詞就是:

  豐收的喜訊到處傳

  ……

  姥爺──當時也是40多歲的壯年──在給東家趕車;留保老妗──當年也是30多歲的青春少婦──在夥上給長工們做飯。當時大家春風撲面,當時大家意氣風發,當時大家都有一膀子好力氣──誰能想到當年的青春是一場戲,轉眼之間大家都會衰老和煙消雲散呢?留保老妗在那裡沉浸地說:

  「那時的俺嬸,三裡長的麥趟子,從來割到頭都不直腰。」

  ──這也是俺姥娘留給我們的一大遺產,遇到任何事情和麥子,一定要低著頭默默地割,不要直腰;三裡總是要割完的,當你直腰的時候,沒人替你去割,只能增加你的惰性和失望。在割麥的時候你可以想些別的──你可以排除麥子;在你做著枯燥重複的勞動時,麥子恰恰給你的思想和情感留下和騰出一塊寬闊和自由和天地呢──麥趟子越長,不是給你留的天地越大嗎?──一滴一滴的汗水灑落在你的前襟上,最後你的汗像瓢澆一樣──汗像瓢澆一樣,也是俺姥娘生前愛說的一句口頭語呀──這時從遠處看,我們只能看到你弓起的腰,麥子已經淹沒了你身體的其它部分──這也是你到了晚年有些駝背的原因吧?──但是,姥娘和留保老妗,當你們在嚮往往日的青春時,30年後我們卻對你們當年的形體動作進行著背叛──我們常常做的是,看到烈日下永遠割不到頭的麥趟子,雖然我們也聽到了「豐收的喜訊到處傳」的歌聲,但是我們為了自己暫時的苟且偷安,會在那裡不顧大局的罵道:

  「我操,這麥子什麼時候才能割完呢?」

  「這麥棵子為什麼長得這麼粗壯呢?」

  甚至:

  「他娘的,麥子為什麼要豐收呢?」

  ……

  這是我們和姥娘面對著麥子和世界的區別。恐怕這也是姥娘為什麼會因為橋上會見的由頭而在那裡和我們動心眼和玩陰謀的緣起。於是我又想,姥娘當年和我們相處的時候,是不是也有些孤獨呢?──同時,當年你一個人在三裡長的麥趟子中默默收割的時候,你心裡都在想些什麼呢?你怎麼就能夠旁若無人地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汗水和創造中呢?你這三裡不直腰的行動本身,是不是也含有對身邊朋友強烈譴責的意味呢?──雖然當你們回首當年時,一切都成了過眼雲煙;就像一個戰功卓著的將軍回想當年的戰場上一樣──雖然和將軍形式一樣,其實內容還是不一樣。因為沒落的將軍會在那裡喃喃地說:

  「一切都是過眼雲煙呀。」

  ……

  俺姥娘與他的根本不同在於:

  她是一個昔日的長工

  於是她的回答也就和昔日的將軍不同了──按照毛主席的話就是:

  高貴者最愚蠢,卑賤者最聰明

  雖然這句話帶有階級論的特點,世界的真相是:高貴者有愚蠢的也有聰明的,卑賤者有聰明的也有愚蠢的;比這更加接近事物的核心和本質是:同是一個高貴者或卑賤者,他們也都有聰明和胡塗的時候──更有可能的是:他或許會聰明一時和胡塗一世呢。但是如果把毛主席這個論斷放到俺姥娘身上──請上帝原諒──那恰恰是格外正確和恰如其分呢。面對三裡長的麥趟子,多年之後她的回答就是比多年之後的將軍高明、智能、更具有廣闊的胸懷和前瞻的信心也更符合當時東西莊橋上平和而溫暖、燦爛而輝煌的氣氛──甚至她沒有像患了老年癡呆症的俺爹因為當年的「東方紅」拖拉機而對目前的小四輪發什麼牢騷──她沒有在那裡感慨地說:

  「一切都是過眼煙雲呀。」

  「現在的小四輪,就是沒有過去的「東方紅」馬力大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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