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 |
三八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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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弟弟還抓緊時機說了一句風涼話: 「再不抓緊吃,肉可就全艮了!」 可俺姥娘早已經胸有成竹──我們的提問和風涼話倒是中了她的圈套。 她開始用彎彎繞和聲東擊西的戰術──對我們肯定地說: 「肉碗還是要吃的。」 接著又說: 「過兩天馬上再吃一次。」 馬上就取得了安定民心的效果──讓我們思想上也有些鬆懈。但她老人家緊接著問: 「去年我們端午節是怎麼過的?」 去年?我們一下子楞在了那裡。我們對這個話題沒有準備。我們只顧關心今年的端午了,而沒有想到去年。但這種聲東擊西的戰術,也讓我們頭腦有些發懵──我們弄不清姥娘葫蘆裡賣的什麼藥──於是倒真開始在那裡傻呼呼地想去年──但是去年也就是1968年的端午節怎麼過的我們倒真想不起來。姥娘這時已經穩操勝券了,接著還進退有餘地對我們進行了提示: 「去年端午節我們吃的什麼?」 去年端午節吃的什麼,我們也已經想不起來了。我的小弟又在那裡傻呼呼地說: 「甭管去年吃什麼,反正沒有吃肉碗!」 姥娘馬上就達到了目的,接著這話茬說: 「就是,去年沒有吃肉碗。但是去年也吃了一個稀罕東西──這下你們想起來吧?」 我們都搖搖頭──去年對我們確實已經沒有什麼印象了。這時姥娘只好自己把謎底給揭穿──也許這正是她所要的效果呢,你對謎語的無奈,也會陡然增加你對世界和去年的自卑感啊──於是姥娘在那裡自拉自唱地說: 「去年我們吃了一頓紅薯!」 這下我們想起來了,當然我們對姥娘的圈套就入得更深了──我們還為這終於想起來有些激動呢: 「對,去年我們吃了一頓紅薯!」 紅薯是秋天從地裡刨出來的,能在第二年端午吃到去年的沒有腐爛的紅薯,對於一切還靠地窯來儲藏的農民來說,實屬不易。──去年我們的端午節也沒有白過,雖然我們去年沒有吃到肉碗,但是我們吃到了不易的紅薯。我們甚至為去年的端午也有些興奮起來。大弟弟說: 「對,去年我們吃的是紅薯,那紅薯個個透亮,一個沒爛!」 小弟弟還開始指手劃腳: 「那紅薯煮出來還流稀溜糖呢,吃到嘴裡,就跟糖稀一樣!」 接著像回到去年一樣吸吮起自己的厚嘴唇。這時姥娘就笑逐顏開了。事情的發展,完全在按照她老人家的事先規劃進行。一切都是精確計算好的,行動起來一點沒有錯榫──就像一個臂上繡著毛主席像的拳擊手在第三回合擊倒了他的對手,接著在記者招待會上大言不慚地說: 「每一拳都是事先精確計算過的。」 俺姥娘這時也像場上的拳擊手一樣,趁著我們回憶和興奮的空檔,不失時機地開始逼進和切入她的主題──接著問我們: 「去年這稀流糖的紅薯是誰送給我們的?」 直到現在,我們還不知道這是一場陰謀呢。只到我們快要被賣的時候,我們還在幫人數錢呢;直到我們快下油鍋了,我們還在那裡替別人加柴呢。──甚至,為了彌補我們剛才沒有想起去年端午吃的是什麼由姥娘的提醒我們才知道的慚愧,現在我們還想將功補過想出這個問題讓姥娘高興一下將剛才和現在扯平呢──令我們慶倖的是這次我們還真想出來了──於是我們在那裡歡呼著喊: 「去年的紅薯是東莊的留保老妗送給我們的!」 姥娘這時開始收網了: 「留保老妗好不好?」 我們小學生一樣大聲喊: 「好!」 姥娘這時輕輕地說──終於看出我們可以被賣了,我們可以下鍋了,我們可以被一網打盡了──她老人家為了自己陰謀的一步步得逞都有些矯情了: 「去年那麼稀罕的紅薯,留保老妗都給我們送來了,今年咱們還剩下一塊肉──肉呢,我們已經吃過一頓了,剩下的一塊──而且還有些發艮了,是不是也該送你們留保老妗一塊呢?當然也不是全送完,只送一半就夠了;剩下的一半呢,還可以給你們做一頓肉碗。你們看怎麼樣?」 還能怎麼樣呢?姥娘,你可真惡毒!原來歷史性的會見和燦爛輝煌的一章,都是以陰謀為前提的。當我們已經聞出陰謀的味道時,我們已經像鑽到竹筒子裡的蛇一樣,想折頭也不得了。如果我們反對今年的送肉,就等於在反對去年的紅薯;而去年的紅薯我們已經吃下了肚,現在還能再吐出來嗎?如果我們對你的提議表示反對,就等於拿起巴掌打自己的臉──恐怕把肉放得發艮,也是你陰謀的一個組成部分吧?──當陰謀已經伸展開它的力量時,我們除了跟著陰謀走別無它路──如果我們不想粉身粹骨的話。我們只好噙著委屈的淚花說: 「姥娘,一塊肉,還能怎麼樣呢?你要想送她,你就送她唄。」 這時我們的委屈就不單單是在肉上,還因為在歷史和肉的洞察力上輸在了姥娘之手。這時姥娘還真有了政治家的風度,她並沒有因為我們的委屈而影響她既定方針的實施,並不因為我們三個搗子的滿臉不高興而影響她的送肉。既然得到我們的同意,她就看穿這一切地從懸在半空中的籃子裡拿出那塊還剩下三分之二的艮肉,果斷地切下二分之一,將它放到籃子裡,挎著這籃子──撇下無助的我們──就走向了東西莊的橋、走向了那歷史性的會見和燦爛輝煌的一刻。 姥娘,為了這個,我們佩服你 你30年前能夠做到的,我們30年後還做不到呢 …… 姥娘將肉順利地送到了留保老妗的家──當留保老妗又把她從家裡送出來時,兩人就在東西莊的燦爛輝煌的橋上坐了下來。這時戴著老年夾帽的留保老妗還說: 「一塊肉,俺嬸子還想著我。」 但留保老妗你可知道,就是因為這塊肉,我們已經付出了被玩弄被欺騙的巨大代價。我們幼小的心靈,已經讓陰謀惡毒地踐踏過──只有當這塊巨大的傷痛從我們30年後的記憶中被排除之後──就像1969年我們已經排除了1968年的紅薯一樣──我們才能安下心來接著描繪你們那場歷史性的會見呢──也只有到了這種平心靜氣的時候,我們才能比較出相對于那燦爛輝煌的一刻,我們計較這一刻到來的由頭──一小塊發艮的熟肉──又是多麼地小題大作呀。甚至,為了這由頭的到來,為了這塊三分之一的艮肉,我們還讓姥娘費那麼大勁給我們編織陰謀,我們都有些無地自容。這才是缺乏歷史眼光和歷史洞察力呢。姥娘,留保老妗,原諒30年前那幾個胡塗無知的孩子吧。請你們在天之靈保佑他們。就像「有朋自遠方來」一樣,肉是不重要的,你們的歷史性會見才是氣貫長虹和傲視群雄呢。肉在你們的談話中也不占比重,你們很快就脫離肉扯到了別的方面──而且,脫離肉並不是你們有意的躲避──如果是那樣的話又低估了你們的素質和相互的友誼了,就像兩個在飯店吃完飯爭著付帳的人一樣,一個人搶著付了帳,另一個人趕緊找補一句: 「下次,下次一定讓我付!」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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