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 |
三八〇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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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我們還騎著自行車低著頭想著自己的心事從你們面前匆匆而過。我們對你們的提醒熟視無睹。我們是一群多麼無可救藥的人呀。也正是從這個意義上,我又深刻地認識了30年前的俺爹。你在30年前靦腆無語無足輕重的時候,還能讓我從拖拉機站捎回來那塊引起東西莊兩個穿著大襠褲的中國老年婦女歷史性會見從而揭開了村莊燦爛輝煌一頁的紅潤的熟肉,你是多麼地了不得和眼量放長啊──雖然當時你常常被你的同事們按到地上當馬騎。原來你並不僅僅是一匹愚蠢的馬──30年前你就是一個挺有心計的人。你的親人和孩子們,從來都在你的心中。你的虛張聲勢的話劇表演,就是對當時世界的最大反抗──雖然那肉後來已經放得發艮了,但並不影響我們另一場輝煌話劇的開場。也正是從這個意義上,不管你當年給人當馬騎,或是後來患了老年癡呆症,不管從生活的角度還是從藝術的角度,我們都要說:爹,謝謝你和你的那塊大肉;30年前的拖拉機已經過時,而30年前那塊通體紅潤的大肉卻青春長駐──由於你患了老年癡呆症,30年後你恰恰記住了當年的拖拉機而忘記了大肉,這才是讓我們替你感到悲哀的地方呢。同時令我們感到驚奇的是:當年你是從哪里弄來這塊美麗芳香的大肉呢?如果說是你買的你肯定沒有這氣魄──你不會為了上演另一場話劇而花下這麼大的代價吧?何況在這出話劇中你並沒有扮演什麼角色;如果說是拖拉機站分的你理所當然地得到一份,問題是你平日都在給同事和你的人文環境當馬騎,這麼鮮亮和豬身上的好部位──記得是後臀處──的一塊肉,怎麼能出乎意料地分到你的名下呢? …… 俱往矣,爹地。俱往矣,大肉──雖然我們對你的出處考察不清楚──你是一塊來歷不明的大肉嗎?──但是當時的大肉和俺爹結合起來,就放射出了大肉前所未有的光彩──1969年,你這青春年華的好時光──接著我們還是放下這肉的出處來考察它的使用吧。──這塊來歷不明的大肉,仍然被俺姥娘放到了五月端午──和光明正大的大肉在用途上沒有什麼區別。我們用這肉燉了一個肉碗。已經發艮的肉片,從有湯有水的肉碗裡撈出來,還在那裡「撲閃撲閃」地顫動呢。雖然味道有些發艮,但是這個肉碗還是被我們三個小搗子風捲殘雲地一掃而光。俺姥娘僅僅用饃頭沾了沾肉湯。當我們還在那裡回想艮肉的時候,姥娘開始在那裡說: 「肉湯好,還是肉湯有味。」 「當年你姥爺給東家趕轎車──三匹漆黑的騾子,他跟人家串親戚沒少吃肉。」 「但他還是說肉湯好。」 「用饃沾著肉湯,他說比吃肉還有味兒。」 …… 當時我們也是啞然失笑。什麼愛吃肉湯,什麼肉湯比肉有味,還不是因為你丈夫是一個車夫?東家在親戚家坐席吃肉的時候,他哪裡能夠到跟前呢?還不是等東家和親家酒足飯飽的時候,他才能趕到桌子前吃些殘羹剩汁?──這時東家和親家都已經打著飽嗝從飯桌前站了起來,親家說: 「荒村野店的,家中沒有什麼招待,請親家多包涵。」 東家忙說: 「親家說到哪裡去了,這已經十分打擾了。」 親家執意地說: 「一定是沒有吃好。」 東家執意地說: 「吃得已經十分飽了。」 說到這裡,親家也就不再客氣了,拍了一下巴掌: 「那好,咱們到堂屋吸煙!」 恐怕這時才能輪到你的丈夫上席吧?──幾十年後你還替你丈夫欲蓋彌彰什麼呢?──等堂屋已經響起「咕嚕」「咕嚕」的水煙聲時。車夫才能躡手躡腳從親家的牲口棚裡蹭到前院飯廳呢。一切的飯菜都已經被別人佔有和蹂躪過了,一切的飯菜都已經留下別人的口味了,就像已經遭到別人蹂躪的女人第二天早上站到你面前一樣──她還在那裡打著哈欠和揉著惺松的睡眼呢──這時碗裡哪裡還會有肉呢?恐怕肉湯都已經涼了吧?但你還是如饑似渴,但你還是風捲殘雲──你只能用饃頭沾著肉湯,於是肉湯就給你留下了深刻難忘的記憶。等趕著轎車拉著東家串親歸來這時已經夕陽西下暮色起了東家下了車你又把車趕到後院卸了套飲了牲口將牲口拴到槽上又給牲口添了草料然後拍了拍身上的塵土轉回長工和佃戶的下院時,姥娘可能也剛從地裡割麥子收工在那裡洗過手臉系上圍裙開始往鍋裡舀水做飯呢。純粹出於對丈夫職業的尊敬呀,純粹為了讓丈夫的自尊心像東家一樣得到平衡呀,妻子在那裡仰起臉照例問: 「今天怎麼樣呀?」 高貴的車夫也是一個自尊心極強的人──估計也象後來在拖拉機站工作的俺爹一樣──1996年的小弟在一次滔滔不絕中還以此為例地說:你說咱家怎麼出了一大批這種自欺欺人的人呢?──這時仰著像公雞一樣驕傲的頭──還故作不算一回事地說: 「還能怎麼樣呢?和早先一樣,也不過就那樣。」 妻子: 「吃得怎麼樣,菜的味道怎麼樣?」 車夫這個時候就興奮了: 「說起菜的味道,這次倒比老李家強!」 問題是一場飯吃下來,你吃到菜了嗎?但他現在確實感到自己已經吃過山珍海味和滿漢全席了;就是當時你吃到菜了,菜已經被別人蹂躪過了,你還能品出味道來嗎?但是車夫的回答是那樣地堅定──這回答的本身,倒是比那殘羹剩菜還有味道呀。但是話題如果僅僅停留到這裡,車夫又要不高興了──因為問題還沒有問到關鍵和核心呢,一切還有待深入呢。──當然這樣的回答和深入對於已經習慣的妻子也是輕車熟路,於是她一邊開始在瓦盆裡和麵,雙手沾滿了麵粉,一邊又對蹲在門框上開始在那裡滿懷豪情抽著旱煙的丈夫問──說起來這也是一幅和諧可親的鄉村圖畫呀──: 「席上幾個肉碗呀?」 這話問得出奇,車夫上得了席嗎?等他見到肉碗的時候,肉碗裡早已經剩下些殘羹──不管幾個肉碗,這時都等於烏有──1996年小弟又說:試想當年,在中國本世紀三十年代,兩個土頭土腦的鄉村財主相會,席上能有幾個肉碗呢?就是有肉碗,經過兩個土財主的一番蹂躪和暴行,一番搶奪和哄搶,肉碗裡還能剩下些什麼呢?……──但本世紀三十年代的車夫,仍在妻子面前信心十足地答──他還在那裡「啪啪」地往門框上磕煙袋呢──: 「你問幾個肉碗,三個!」 接著又故意打著飽嗝做出酒足飯飽的樣子現在開始回頭挑剔肉碗: 「肉的味道倒不錯,煮得也爛,不費口舌(──我所知道的「不費口舌」這樣一個名詞就是從這裡來的),唯一讓我膩歪的是,有幾塊肉上,還長著幾根沒有拔盡的豬毛──當時兩個東家都在,我夾了起來,也不好再放回去!」 說到這裡,還在那裡沉浸在情節之中搖起了頭。妻子馬上給了他一個呼應: 「東家都在,如何好再放回去?」 這時天已經黑盡了,戲劇也該收場了,車夫又照例知心地、知已地、語重心長和情深意長對妻子說──作為對一場戲劇的結束語: 其實肉倒沒什麼好吃的,好吃的還是肉湯。將饃頭泡進去,一下就粉了。 …… 於是姥娘在1969年的端午節上,因為我從鎮上拖拉機站俺爹處捎回來一塊大肉,又舊事重提和重溫舊夢地說起了肉湯。記得她老人家說完這個,臉上還突然放射出當年的青春年華的光彩。接著俺姥娘又知心地告訴我們: 「你姥爺比我大12歲!」 於是由姥娘開始──當我們是小搗子的時候我們沒有發覺,等我們30年後也接近了當年姥娘年齡的時候,我們突然發現──我們也開始語重心長地對後代說著當年姥爺說過的話: 其實肉是沒有什麼好吃的,肉湯泡著饅頭才好吃呀 最後發展成: 其實菜也沒什麼好吃的,關鍵還是那個菜湯 俱往矣,姥娘姥爺,過去曾經情深意切的大弟和小弟。 ……等我們吃完這肉和泡完肉湯,接著肉和留保老妗──和東西莊的橋──就聯繫到了一起。現在想起來,為了這燦爛輝煌時刻的到來,當年的姥娘還是挺講究方法和策略的呀。做端午節的肉碗僅僅用了我從鎮上拖拉機站俺爹處捎回的那塊大肉的三分之一,當我們吃完這肉碗都在關心剩下那三分之二時,眾目睽睽之下,姥娘已經在策劃和導演她和留保老妗的歷史性會見了,看似忠厚的俺姥娘,原來處理事情還挺有一套的──挺講究方式、策略、時間和契機的。她欲說大肉而沒有從大肉入手,而是首先說起了紅薯,就使我們的神經有些鬆懈和麻痹失去了對肉的擔心。她本來是要拉近,現在卻推得很遠。肉碗已經吃過了,肉湯也已經用饅頭沾完了,本來接著就該由她來收拾碗筷──現在想起來姥娘和我們幾個小搗子相處也不容易呀,那時她已經69歲了,白天要下田勞動,收了工又要鑽到灶下給我們做飯,為了一次歷史性的會見還要跟我們玩陰謀──現在卻停下手中的碗筷不收拾了,等待著我們的提問。這時──30年後滔滔不絕的──小弟就上了姥娘的當,楞楞地在那裡問: 「姥娘,剩下的肉什麼時候吃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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